临近岁暮,朝廷的各个衙署,只要与军情无关的,俱已封印休假。朝野无事,赵谅更乐得清闲,偏偏宗令嘉和张宪看不过眼,年纪轻轻,像两个老夫子似的,整日来督促他上进。
“官家,天都已经亮了,该去校场练武了。”
宗令嘉在寝阁外敲着门,赵谅还抱着被子像一条咸鱼般仰躺在床上,听着窗外呼啸的寒风,生无可恋地坐直身子开始更衣。
寝阁里自有几个值夜的内侍上来端水梳头,看赵谅这不情不愿起床的模样,有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被他瞪了一眼。
待衣冠都收拾整齐,赵谅才开门,苦着脸对一身胡服的宗令嘉道:“循礼都说过我不是习武的料,偏你还非要拉着我练。”
宗令嘉脸一板,惜字如金:“勤能补拙。”
赵谅看她严肃的模样,竟有些发怵。他暗自腹诽,什么练武,如今张宪不来,分明都成了宗令嘉单方面殴打他。
奈何赵谅敢怒不敢言,只能站在原地不动,无声地反抗着宗令嘉的“暴虐”。
然而宗令嘉早不是数月前恭敬拘谨的宗令嘉了,她挑眉一笑,拉住赵谅的袖子道:“官家不去,莫非要臣把您拽去校场?”
“不不不,别……”感受到手臂上传来的力道,赵谅赶紧举手投降。笑话,他可还是要面子的,真被人拽走像什么话?
果如他所料,这次对练,不过又是换了几个花样被宗令嘉打趴下而已。待回到勤政殿,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的。
张宪正在殿内等候他。
见他身上灰扑扑的,左一块右一块还沾着土渍,便问道:“官家这是又被宗押班拉去练武了?”
“嗯……”赵谅后悔不迭,“当初就不该提习武这一茬。循礼,你劝劝嘉娘吧,她要把我打死了。”
张宪回了他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憋着笑道:“其实宗押班说的没错,官家虽然天赋暂时不显,但天长日久地练下去,总能见成效的,至少官家现在射箭能中靶了不是?”
“天、长、日、久……”赵谅头搁在桌案上,抬起眼皮,生无可恋地重复道。
张宪继续给他画饼:“等将来官家有所成,去军前表演一番,正能收服人心,让将士知道官家的英武。”
这块饼宗令嘉不知与他画过多少次,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战场上鼓舞士气,遇到出乎意料的危险能够自保,如此种种。可饼再大,也不能消解他日复一日被折磨的痛苦啊。
“算了,不提了。循礼,你用过饭没有?”
张宪点头:“官家先吃吧,一会儿臣再与官家讲兵法。”
赵谅直起身子端碗的手瞬间不想动了。
张宪自从发现他不是这块料后,确实不再如宗令嘉一般逼他习武了,却转头开始教他兵法——不是对着玄而又玄的兵书照本宣科,而是从怎么治军,行军中怎么保障粮草,讲到中原的地形,如果在哪里作战,遇到什么类型的对手,要如何选择等等。
这些都是岳家军多年来整军备战的心血,虽然岳飞自己是“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可要想手下的每个统制官都能打胜仗,不说阵图这么离谱的东西,至少如何作战的章程还是要有的。
张宪愿意把这些机密与自己讲述清楚,赵谅原本是很感动的。奈何他不但要讲,还要考察,这让穿越前才经历过高考的赵谅如何能接受?
“循礼,你饶了我吧,就休息这一日!”
张宪看着刚刚坐起来就又向后一仰躺倒的赵谅,故意道:“明日岁除,莫非官家还想听臣讲兵法?”
“明日岁除,今日就是二十八,各官署都封了印,书院里的学生早回了家。这年节下,只有我,只有我被逼着练武读书,我的命好苦啊……”赵谅哀嚎着。
“咳,”听赵谅越说越不像话,张宪打断他道,“这年节下,臣还要来上值呢。”
“不,你不用来,我给你放假,真的,你过完年再来。”不要把你上班的怨气发泄到我头上啊。
赵谅说着,也不知怎么突然来了力气,站起身就要推张宪走。
张宪只是劝赵谅用功,又不是自己不想当值的意思。他正要辩驳两句,外头黄彦节忽然进来通传道:“官家,岳云求见。”
“啊?”赵谅微愕,都快过年了,岳云不去鄂州与家人团聚,跑来临安做什么?
“请他进来。”
岳云满脸风尘仆仆,对赵谅行了个礼道:“臣是替岳相公回来复命的。岳相公说,奏疏中恐有不详实的地方,若官家有疑,可以向臣询问。”
其实是岳飞把王德调到自己麾下的事,虽然上奏经过了同意,但这个安排原本不在赵谅的计划中,他担心官家觉得自己专意并兵,只是为了扩张岳家军的势力,因此才让岳云过来当面澄清——虽然岳飞情知赵谅的性子,大概不会生这样的疑心,可什么事情,还是解释清楚为好。
“啊……”一听岳云是为了正事而来 ,赵谅头都大了。又一个苦命的加班人,你们自己当卷王就算了,为什么还要来卷他呢?
还偏要问他有什么疑问,若说没有,岂不是辜负人家特意回朝一趟?但岳飞做的事,他又有什么可问的?
“应祥,你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就直说吧。”可别让他自己想问题。
岳云微微一愣,不确定地看了一旁的张宪一眼,见张宪神色里都是“你随便说”的意思,才开口把韩世忠、王德、刘锜、杨沂中这些人的恩怨给赵谅讲了一遍,又解释了岳飞为何如此处置。
赵谅本来还觉得自己调和赵鼎胡世将间的矛盾不容易,听到岳飞面对的局势更加棘手时,忍不住庆幸,得亏是有岳飞。
“大节下,还劳你往临安跑一趟,不得与家人团聚,实在辛苦了。”
张宪毕竟只有白日里上值,到除夕时,便回家与已经到临安来的家人相聚了。倒是岳云,一家人已经去到鄂州,只好被赵谅留在宫里过年。
离赵构死还不过二十七个月,虽然赵谅不用服丧,但宫里依旧不能大办宴席。因此他也只是去向吴太后请了个安,便回到自己宫里守岁了——毕竟不是亲母子,赵谅有自己的朋友,吴太后也有家人姐妹,让她的亲人入宫团聚,比赵谅自己陪着她,两边拘谨要好。
除夕临安落了一场雪,寝阁外的回廊下,赵谅正偎着火炉取暖。坐在他身前的,除却岳云外,还有宗令嘉和黄彦节,以及不知道怎么被宗令嘉拉进宫的李清照。
四个人围成一圈,在李清照的指导下玩依经马。这是时下“打马”游戏的一种,也是李清照最喜欢的一种,每个人二十枚棋子,规则极其复杂。
赵谅原本还觉得,不过就是博戏而已,有什么难的。等玩了一会儿,不由得感叹,不愧是能得到易安居士的青眼的游戏,实在太考验智商了。
幸而李清照自己不上场,他们四个人水准半斤八两,也算玩的有输有赢。好胜心一起,一会儿这个要悔棋,一会儿那个说对方作弊,连年长的黄彦节都掺和进来,不知不觉两个时辰都过去了。
赵谅揉了揉消耗过度的脑子,困的快睁不开眼睛。
他自从穿越过来,不是早起上朝就是早起练武,早养成了古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习惯,如今乍然要熬夜,反倒熬不住。
“什么时辰了?”
“快丑时了。”
丑时……赵谅转着昏昏沉沉的脑子换算了一下,那岂不是快凌晨一点?过了十二点,是不是可以回去睡觉?
“散了吧,该休息了。”
众人都笑他困的昏了头:“天还未亮呢,哪有官家这样守岁守一半的?”
“啊?哦……”赵谅才想起来,这个时候守岁都是守到五更鸡鸣的。
横竖就剩下一个时辰,他也依旧坐着不动。不过博戏众人是没有精力再玩的,只各自安静地坐在廊下赏雪。
赵谅看着纷纷扬扬飘落的雪花染白了天地,半梦半醒间恍然想起,历史上这一日,岳飞是不是冤死于风波亭中?
不知那夜临安的大雪,是否如他所见一般纯白无瑕。
也不知道今夜的岳飞在灯下儿女绕膝中,是否想过倘若他死于冤狱,一家人要过上怎样颠沛流离的日子。
又或者他想的更多,譬如岳家军的将士,譬如中原父老,譬如江南的百姓……
如公稍缓须臾死,此虏安能八十年!
遗老不应知此恨,亦逢汉节解沾衣。
但愿他永远不会知晓这千古遗恨。
待到天明,就是新的一年。
新的年号,不再是“绍兴”,而是“昭定”。
天日昭昭之昭,定边安远之定。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飘散在他州?”
宗令嘉倚在廊柱上打着拍子,唱起了俚俗小调,吴越婉转的曲调里,五更的鼓声终于敲响。
已是昭定元年正月初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