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人有旦夕祸福

那是什么?当先醒过来的是玉崔嵬,他经历过的生死之交比任何人都多,对于这等情形适应得最快。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他并不太惊慌,一挥手两把飞刀“嚯嚯”两声疾射那东西一双约莫有鸽蛋那么大的眼睛,反手一摸靠自己最近的一个人,真力一震那人的天灵盖,那人应手而醒,“啊”了一声,却是上玄。

“铮铮”两声,那东西一低头,两把飞刀撞击在它的鳞甲上双双跌落。玉崔嵬脸色微微一变,他这刀上带了回旋之劲,那怪物究竟是什么?竟然轻易卸去了他本该有三次回旋的真力。

“那是什么?”上玄却是真正的养尊处优,睁开眼睛见满目漆黑,只对着一双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眼睛,便猛地往后一退,却撞在另一个人身上。

“嘘——别说话。”玉崔巍手里扣着另外一把飞刀,眼睛看着那怪物,经过这一段时间他已经约莫估计清楚:那大概是一条蛇或者鳄鱼之类的东西,巨大的身躯堵在溶洞之中,若不杀了这东西,只怕四人都要成了它口中之食。他心里飞快地打算盘,反手再一拍,第三个人吐出一口气,“咦”了一声,听那音调就是圣香。

“哇!那是什么东西?”溶洞之中有短暂的安静,圣香一醒却嚷得比谁都大声,他躲在上玄身后不看那双跟睛,猛推着上玄,“你快把它打死!那是什么啊?”

“我若发劲只怕整个溶洞都震塌了。”上玄说,听他的声音就知道他眉头紧皱,“就算杀了这家伙,尸体一样堵在洞中,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哪边才是出路?”

“噗”的一声微响,正在两个人吵吵嚷嚷的时候,突然溶洞中响起一阵怪异的声音,让人一怔之后才听出是那怪物叫了一声,经溶洞传音回旋成了不清不楚的一片。上玄凝目一看,那东西已经瞎了一只眼睛——玉崔嵬不声不响下手却既快又狠。

“出口在我们后面。”突然李陵宴的声音响了起来。,稍微有点虚弱却很清醒,“这家伙守着的是里面,别杀它。”

“你不杀它,它也要吃你。”玉崔嵬手里的是最后一把飞刀,“听声音出口在咱们后面,算它走运,走!”他手扣着飞刀拉起最靠近自己的一个,一步一步缓缓倒退,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那怪物。

这溶洞里充满着到人膝盖的水,稍微一走动就哗啦作响,那瞎了一只眼睛的怪物竟然一时没有狂暴,而用它剩下的那只眼睛歪着头看着玉崔嵬,那目光让人浑身发毛,不知这黑暗水洞里潜藏的怪物究竟要如何回报伤了它一只眼睛的人。

玉崔嵬退一步,它就进一步,依然那样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上玄的嘴唇微微一动,刚想说什么,圣香捏了他一把,传音:“不要说话。”

这怪物绝对不是普通的蛇或者鳄鱼!此刻它和玉崔嵬只要有一点火花立刻就会爆发,到时候——不知究竟会如何。

“你们先走。”玉崔嵬放开了他拉住的那个人——那是李陵宴——手中的飞刀反手射出。“扑通”一声,飞刀入水声从背后遥远的地方传来,“我背后至少三十丈都是一样的直线水路,你们先走。”他说得很平淡,没有一丝情绪波动。

“我们等你。”李陵宴没多说什么,领先带头往外走。

上玄的嘴唇又微微一动,圣香一把拉住他的手,一言不发地跟着李陵宴往外走。

三个人迅速地从玉崔嵬背后离开,只剩下他一个人在无边的黑暗中和独目怪物对峙着。

背后的水洞一片死寂——寂静得比死更可怕。

三个人默默地在水道中走着,足足走了两炷香时间眼前才遥遥地看见光亮,似乎出口就在前面。此时离刚才的位置已经很远,上玄突然说:“为什么不留下来和他一起?”

“如果这种程度就死,那就不是他了。”李陵宴笑笑,“他可是生存力最强的人。”

“大玉会有大玉的打算。”圣香说,“你该相信他的。”

上玄沉默。

此时遥远的溶洞深处传来一阵使整个岩壁颤抖的声音,一种让人全身发麻的怪异的嘶吼声顺着岩壁传来,接着是一阵仿佛里面搅了汤锅一样的混浊巨响,听起来就似那溶洞深处所有的东西都被搅碎了一样。

李陵宴继续往前走,上玄留在原地,圣香左边看看右边看看,叹了口气只好留在上玄身边陪他等人。

“上玄啊,有没有人告诉你你其实是个好人?”他叹气,“要做枭雄就要学小宴,你看人家拿得起放得下,多潇洒。”

上玄紧紧闭着嘴唇,过了好一会儿等到里面的声响渐渐平息,他才冷冷地说:“我只想知道他会不会出来。”

“嗒”的一声轻响,圣香的手搭在了他的肩上,“我明白。”

前面的李陵宴已经走到了光亮之处,隐约成了那里的一个小黑点。上玄突然冷冷地说:“你不去跟着他?他如果一个人走了震塌洞口怎么办?”李陵宴一向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落井下石也不稀奇。要知道错过此时此刻,以后要杀他们三人可就万万没这么容易了。

“小宴不会。”圣香眨眨眼。

“为什么?”上玄冷笑。

“不会就是不会。”圣香笑笑,“这种事情好人是不会懂的,只有坏人才懂。”

“你——”上玄忍着圣香的胡说八道,闭嘴不理他。千万不能上他的当,和他争辩自己是好人还是坏人。

上玄真是不适合钩心斗角,圣香翘着嘴角笑,他看不穿此时局势的微妙——李陵宴受了不轻的伤,这里是什么鬼地方也不清楚,上玄武功高强,玉崔嵬经验丰富,他怎么可能害死这两个还有利用价值的人,让自己一个人面对困境?何况他对玉崔嵬多多少少也有那么一点同病相怜的感觉……至于圣香大少爷,那可是他对抗燕王党、杀屈指良的砝码,自然更是万万不能死的。换了是其他人,也许可能现在就抢着绝对优势下手害死劲敌,但是李陵宴不会。

因为他是李陵宴。

又过了一阵,溶洞深处没有传来任何声音,似乎刚才那一阵乱响之后一切都死了。

“他还在那里,洞口可能有什么问题……”圣香凝视着远处的李陵宴,“过去看看。”说着他带头膛水过去,把上玄撂在原地。

上玄往后望了一眼,没有看见有人走出来,心里不免想玉崔嵬是不是就这么和怪物同归于尽了,脚下一顿,也往出口掠去。

李陵宴抬头看着约莫在头顶十丈处的出口,这地底下是个肚大口小的瓮子,四壁出奇的光滑,似乎是长年被强劲水柱;中击而咸的垂直洞穴。一流的轻功高手平掠个四五丈已是极限,何况上纵十丈?听闻武当有一门“云梯纵”的轻功身法可以上拔十丈,但这门功夫他却不会。四面八方光滑圆溜,就算是“壁虎功”的一流高手也未必能爬上三丈。出口虽然不远,却上不去。

圣香的声音传来:“你干吗不上去?”

李陵宴小心而好看地敛了敛眼睛,“要怎么上去?”

圣香往上张望了一下,“如果……”

“有十丈长的绳子就好了……”李陵宴接口。

圣香挑眉,“果然小宴和本少爷一样聪明,可惜就算我们四个人全身衣服都脱光撕破,也没有十丈那么长。”

这瓮子洞口跳是跳不上去的,爬自然也爬不上去,但如果有条十来丈长的绳子,系块石头在上面,往上一掷——虽然跳不上去,但以他们的腕力,石头丢个十丈不成问题,而只要在半空稍微有个借力的地方,像玉崔嵬这样轻功造诣的人要爬上去轻而易举——可惜,就是没有绳子。

“嗒”的一声轻响,上玄掠了过来,“怎么?”圣香五指往他头上一压,笑眯眯地说:“乌龟盖顶,死定了。”

上玄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身后的黑暗处已有人笑,“有绳子。”

圣香欢呼一声转身,“大玉!”

只见淡淡的洞顶阳光映着底下幽深涟漪的水面,光影跌宕之间玉崔嵬一足踩在隧道洞壁一块凸出的石头上,居然除了一身水渍,不沾一滴血,也没破一块皮,好像刚才洞里翻江倒海一样的异动和他全然无关,比被圣香压头的上玄神态还要从容得多。他指指里头,“里面那条怪物,大概也有三四丈长,抽筋剥皮拼拼凑凑,就有绳子。”

圣香缩了缩脖子,推了上玄一把,“你去剥皮。”

上玄居然没生气,默不作声往溶洞深处大步走去,竟然真的要去剥皮。

圣香怔了一下,玉崔嵬已然一笑,“走吧。”

回到他们刚刚遇到怪物的地方,这里依然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空气里弥漫的血腥味和混浊的泥土味证实刚才可怕的东西已经死了。不知道玉崔嵬是怎么杀了这庞然大物的,只听让人发麻的“吱”的挖掘声,玉崔嵬一刀把那怪物的眼睛挖了出来,那眼睛还能发出少许微光,几个人顿时看清楚了那是一只巨大的鳄鱼。

大得难以想象的巨型鳄鱼,交错的獠牙和细长的嘴,模样和常见的鳄鱼不大相同。圣香咋舌,要是给这东西咬上一口,半个人都扁了。它瞎掉的一只眼睛里有一寸飞刀柄露在外面,但上玄、李陵宴一眼看出,那是玉崔嵬连发数把飞刀击在同一个地方,后一把飞刀把前一把往前撞没入鳄鱼头中,直至贯穿这怪鳄鱼的大脑,才让它毙命。玉崔嵬下手既快且狠,圣香佩服之极,正当他佩服之际,上玄拔出随身携带的错金刀,抓住鳄鱼前爪用力一拉,他本想割皮做绳子,却不想一拉以后,鳄鱼身后露出微光,似乎后面也有出路。

四人相视一眼,拖开堵住洞穴的鳄鱼,往微光摸索过去。

鳄鱼身后的隧道更短,只有十五六丈就到了尽头,洞口居然很平坦。圣香一头钻出去的时候只听那边一声尖叫,“扑通”一声,一个篮子丢到圣香面前,一个红衣女子的身影迅速消失在花园里。

花园?

圣香眨眨眼,眼前和隧道那边漆黑腥臭宛如在酒瓮里泡咸鱼一样的风光大不相同。

身后上玄第二个钻了出来,见状也怔了一下。

玉崔嵬分明在李陵宴身后,不知怎么却比他快一步出来,一见眼前的景况轻轻一笑,团扇一拂,好似他湿淋淋的衣服还会飘一般。

眼前竟然是片荷塘,他们钻出来的地方是座假山洞口,荷塘外雕梁画栋,亭台楼阁若隐若现,竟然仿佛一脚踏进了什么王公贵族的府邸。那红衣女子女婢打扮,突然看见一个人从荷塘假山湿淋淋地钻7出来,难怪丢下花篮转身就逃。

“这家人竟然在荷花塘里养怪物一样的大鳄鱼。”圣香喃喃地说,显然隧道里那头巨大无比的鬼东西就是这家人养的,否则那边洞口离地十丈,洞口又小,就算它长翅膀也飞不出去。他们几人被洪水从那边洞口;中了下来,和大鳄鱼亲亲热热共处一室,杀了它钻了过来,莫怪那小女婢宛如见鬼。

李陵宴小心翼翼地看着面前纯秀淡雅的荷花,垂下眼睑,心平气和地说:“这地方好得很。”

上玄口齿一动,这地方分明诡秘古怪得很,有哪家善良之辈会在花园里养这种鳄鱼?却听玉崔嵬俯身折了片荷花瓣下来,深深呵了口气,“这果然是个好地方。”

上玄凝目去看他折的花瓣,也没看出什么名堂来,圣香一手搭上他的肩,笑眯眯地说:“荷塘大得很。”

上玄皱眉不答,这荷塘大得很,比他燕王府后花园那一片还大,四周为怕鳄鱼爬出还设了极高的白石栏杆,桥梁什么的也都雕刻镶嵌得十分精致。

“这荷塘比御花园里那个还大,还有这些房子阁子园子……”圣香指着周围的亭台楼阁,“我看见的十八处。”

上玄的眉头蹙得更紧,“好大的排场!”

圣香用力往下按了下肩,使劲点头,“这里的主人很有钱。”

上玄点了点头,李陵宴还闭着眼睛仿佛在享受荷花香,玉崔嵬柔声说:“那条鳄鱼说明这位很有钱的主人不喜欢有访客。”

圣香笑吟吟地点头,那神态仿佛玉崔嵬便是他多年知心密友,“本少爷虽然不知道这能说明什么,但至少咱们绝对是不受欢迎的——坏、人。”

正在说话之间,对面桥梁那边花木拂动,缓缓地走过一个人,往这边掠了一眼,突然看见了站在荷塘假山上的不速之客,怔了一怔,踏上桥梁,娉娉婷婷地走了过来。

他们这么钻出来主人必然要有反应,但先站出来的是这样一位女子,倒是出乎四人的意料,顿时四个人的目光都停留在这位缓步走过来的女子身上。

她很年轻,十七八岁,一身淡青色长裙,裙外罩着几层轻纱,甚是朴素,质地却是上乘。发髻绾得很高,插着数枚玉簪,那玉簪雕得极是复杂,以玉崔嵬的眼力和鉴别力竟也一时看不出那是什么。女子眼角有淡淡一点褐色痣痕,相貌甚是高贵清雅,比同龄少女多了一份安然之态——只是人说堕泪痣为不祥之相,映得她的容色微微有点憔悴。

看着这样的女子,玉崔嵬眉心微蹙,上玄心头微微一震,他在宫中多年,如此雍容清雅的女子他也不曾见过,刹那间袭上心头的却是一股不祥之感。李陵宴睁开了眼睛,对着缓步而来的青衣少女很好看也很清晰地一笑。只有圣香“哗”的一声叫了起来:“你好有钱啊!”

那青衣少女并不特别吃惊,但也宛然笑了,扫了四位不速之客一眼,“恕我冒昧,四位公子是如何如此……到达此地?”

圣香抢话:“我们号称‘红水河四大才子’,家住大明山,刚才结伴游山玩水做诗联句的时候遇到上游小堤坝决口,河水暴涨把我们都冲进了这里。”他指指身后的隧道,“等我们醒过来就在里面了,怎么进来的也不知道。”

青衣少女微笑,“进了里面也是不那么容易能出来的。”

“你说里面的大鳄鱼?”圣香眨眨眼,指着玉崔嵬,“他打死的。”

上玄吃了一惊,圣香扯谎说他们是“红水河四大才子”,却又轻易说出他们打死鳄鱼,岂不是更加惹人怀疑?

青衣少女微笑看了玉崔嵬一眼,“公子容颜俊美,不想武功高强,但能到此地之人,又有哪位不是高人之中的高人,妾身失敬了。”说着她盈盈行礼,举手平袖,“贵客临门,这边请。”

这位青衣少女说话打扮显然不是此地主人就是此地主人的重要亲眷,四人对她的态度都有些意外,本以为一场大战避免不了,却不想主人平静舒缓,气度祥和。

这位姑娘究竟是什么人?

正当几人过了桥梁刚刚走上青石板铺成的小道,刚才那位红衣女婢引着一群衣着古怪的仆人远远冲了过来,那群仆人数目不下百人,手里持剑持弓,有些人还拿着些奇怪的兵器,大声呼喝着冲了过来。

那青衣少女一声轻叱:“站住!”

红衣女婢和那些仆人顿时刹住狂奔扑来的势头,只听青衣少女和颜悦色地挥了挥衣袖,“这四位公子是我贵客,大家散去,不要惊了客人。”

“是!”仆人齐声得令,转身往来处奔去。

圣香和上玄互看了一眼,圣香眨眨眼睛,上玄眉头皱得更深,玉崔嵬似乎浑然不觉,李陵宴也只是更加小心地敛了敛眼角。

大明山下。

山洪突发,淹没了北汉军队,几位重要人物在大水里失去了踪影。剩下的北汉军队在接下来的三天之内散去了十之五六,姜臣明闻讯急急赶来坐镇大局,收拾残兵,凭借屈指良之力,在第四天横扫青竹红墙。北汉军队付出了三百来条人命的代价,祭血会的总坛却燃起了熊熊大火,“四裂月”战死两人,李侍御下落不明,屈指良却俘获了李陵宴的母亲李夫人。

虽说似乎扫荡了祭血会的主力,但姜臣明自己心里清楚,李陵宴的实力他没有得到一半,李侍御和怀月、悲月逃了,这几个人手下的重要角色如杏杏之流也逃了,他没能控制祭血会,除了抓到李夫人,他在青竹红墙的烈火中付出了三百多人命,一无所获。

他本打算悄悄逼降祭血会,收为己用,以大明山为基地,掉头逃避大宋对北汉旧地的打击,重整旗鼓,然后以上玄为旗号揭竿而起。被迫攻山使他计划全盘错乱,此事随着逃离的众人传扬出去,大宋朝有什么反应尚不知晓,但碧落宫得知屈指良人在大明山,近日精锐潜下,似乎暗藏屈指良左右。这让他不敢再轻易使用手里这一枚重棋,若是当真让碧落宫约战或者伏击成功,他便失去了一份绝无仅有的强大助力,在上玄生死不明的情况下,他越发珍惜屈指良。于是姜臣明决定七日之内离开大明山,由明转暗,把蛇尾巴盘了起来,潜伏避敌。

姜臣明一路由明转暗,宛郁月旦手下的碧落宫声势却越来越大。首先他手下暗兵似乎无处不在,屈指良行踪所至,他似乎了如指掌;其次他并不单单只是关心屈指良,听说李夫人给屈指良带走了,李侍御和悲月却落入宛郁月旦手里。江湖这几日虽然面上平静,但谁都知道,李陵宴如果不死,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临了。

但关键时候,李陵宴在哪里呢?

随水而去的四个人都还活着吗?

大多数人都希望李陵宴这恶魔就此死了算了,关于这伙扫荡祭血会的奇兵究竟是什么来历、为何要剿灭祭血会,大家好奇得很。究竟有哪些人纠缠其中江湖上并不清楚,只知道泰山北斗“楚神铁马”屈指良在大明山出现过,不免许多功劳都记在屈指良头上,大家歌功颂德说屈大侠果然便是拯救江湖于水火之中的屈大侠。

江湖上只有极少数人在想:他们还活着吗?

容隐是最早知道出了什么事的,毕竟北汉残军暗中南下,在大明山鹬蚌相争他是默许的。当大明山火起、姜臣明潜伏,他就知道自己决断无误,北汉军果然和祭血会两败俱伤,祭血会主力被;中散,姜臣明揭竿未成已经事情败露,又复惹祸上身。但圣香、上玄和李陵宴一起失踪,却是他始料未及的。

他没说后悔。只是有整整两天没有说话。

宛郁月旦是第二个收到消息的,看过了之后他微微一笑,碧落宫座下第一人碧涟漪拱手问他是否相信,宛郁月旦支颌说:“如果我也掉下水,你信我会死吗?”于是碧涟漪大笑,宛郁月旦含笑。

在这神秘花园留住了五六天,李陵宴的内伤已经大好,其余三个人早巳神完气足地把这里溜达了个遍,此地似乎是环山之中的一小块盆地,盆地即是山庄,虽然楼阁林立花园处处十分华丽,但并没有路途出去。也就是说,除了翻越这些几百上千丈的悬崖峭壁,留在这里的人只能永远留在这里,所以这里叫“莫去山庄”。在建造这座府邸的时候,堵死了所有能出去的路,甚至把本来平缓的山坡硬生生凿成绝壁,把某些山间小道用巨石垒起,再往缝隙里添土种树,数十年下来,那些树和藤蔓早已长满石壁,完全不可能推倒。

此地必然有古怪,但最大的问题还是出不去,从原来的隧道回去似乎不难,但当他们想要从那个十丈高的洞口丢绳索爬上去的时候,却发现那头死掉的鳄鱼泡在水里发了胀,堵死了那个隧道,洞口狭小,推也推不动这数百斤上千斤的怪物,要想出去,至少要等个十天半个月等它腐烂被虫子给吃了。一想到要从那么恶心的地方出去,圣香叫苦连天,说宁愿在这里住一辈子。

那位青衣少女自称姓刘,单名妓,这座府邸是她爹生前盖的,她也不知道如何出去。又说二十年来误入此地的人多达十四位,多数都是砍柴的苗民,其中位老死于此,两位病故,还有四位还在这里生活,从来没有人出去过。

刘姓女子身边还有两位敬她如神明的老头老太,一位口叫蒲世东,一位口叫苏青娥。这两位可就没有刘妓大方素雅,对圣香一行隐隐约约充满敌意。

这一日已是留住的第七天,风和日丽,流动在莫去山庄的风中带着股说不出的花香,园子里的几种鲜花一起开了。

园中传来琵琶之声,时日也已渐渐入秋,虽然在南方,但早晚也能感到寒意了,琵琶声远远传来,犹如临水传波,十分动听。

“不知道是谁在弹琵琶?”圣香在花园里捉了一只蜗牛,正拿去给玉崔嵬献宝,半途听到了琵琶声,满脸的赞叹之色。

玉崔嵬一身朴素白袍,那一身浴袍已损毁不能再穿,穿着正经衣服扎起发冠的玉崔嵬看起来却很正气,一点不露妩媚之色,此时不认识他的人看了他定然觉得这位公子虽然年纪稍微大了点,却不失成熟可靠,潇洒俊逸。闻言,玉崔嵬笑了,“亡国之音。”

圣香把蜗牛丢在桌上,和玉崔嵬一同听了一会儿琵琶,突然说:“喂,大玉,有件事你有没有觉得很奇怪?”

他没说什么事,玉崔嵬却含笑缓缓移过目光看着他,“哦?”

圣香叹了口气,“不要用这种眼光看我。”

玉崔嵬又笑了,柔声说:“你不爱我看我就不看。”他转过脸,静了一会儿,突然用一种一本正经的语气说话,“对刘妓,得不防。”

圣香从没听他正经说过一句话,他正经起来语调很低沉,词句却很简短,入耳让人浑身一凛。听了玉崔嵬这七个字,圣香笑笑,手里的扇子“嚓”地打开了一点,再合上,“这里有成百上千人,没有一片菜地,二十多年还是三十多年没出去过怎么吃饭?绝对是骗人的。”望着他捉来的蜗牛,圣香缓缓叹了口气,喃喃地说:“我在怀疑一件事……大玉,这是《子夜歌》……”

玉崔嵬微微一笑,“你也听出来了?《子夜歌》。”远处的琵琶依然弹奏着《子夜歌》的曲调,只听玉崔嵬含笑说:“《子夜歌》是李煜四年前写的,如果这地方真的与世隔绝,怎么可能会弹?此地不仅和外面有联系,而且联系密切,连流行的诗词歌赋都很熟悉。”

圣香眨了眨眼睛,望着蜗牛慢慢地说:“这个我不怀疑,刘妓必定有问题,我只是想,她姓刘,他也姓刘……”

玉崔嵬突然一震,“你说——”

圣香截口喝道:“打住!”

玉崔嵬立时住嘴,虽然不至于骇然,脸上的神色还是吃了一惊,随即笑了,大笑,“我们先遇上了兵,后遇上了鬼。”

圣香瞪了他一眼,笑吟吟地拍拍他的肩,“大玉,这件事不管真的假的,不准让上玄知道。”

玉崔嵬柔声说:“我要是偏偏不听呢?”

圣香说:“你不听本少爷就去跳河。”

玉崔嵬又复柔柔地叹了口气,“我还真有些怕你跳河”

圣香做鬼脸,“如果本少爷死了,你会觉得很损失很损朱的。”

玉崔嵬笑而不答,圣香溜眼看见带来的那只蜗牛已经爬进了玉崔嵬桌上的茶壶,嘴里却说:“这里的老鼠洞就留给你找了,找不到我们就在这里白头偕老,死在一起。”说着挥挥手潇洒地走掉了。

玉崔嵬看着他走掉的背影,扬了扬眉头,圣香说“她姓刘,他也姓刘”——南汉后主刘铱也姓刘,这里正是南汉刘铱的地盘,如果刘妓是刘铱之女,在脱离大宋管辖的深山之中盖这样一个山庄,行踪诡秘、暗中留意中原各路消息在情理之中。只是不知道刘妓把他们四人软禁在这里是不想他们走漏风声,还是知道了他们的身份,打算留人在此以供日后利用?不管是什么,如果刘妓真是南汉刘铱之女,绝不可能放四个闯入自己禁地的外人走。

这件事,当真过于复杂了,如果刘妓是刘铱之女,那岂不是南汉公主?这里说不定真的不仅是“像”王公贵族的府邸,它根本就“是”王公贵族的府邸。玉崔嵬轻轻一笑,揭开桌上的茶壶,他拿出了那只蜗牛,小心地把它放回窗外的大花园里去了。

圣香一路听着那《子夜歌》的琵琶声走到他自己的客房门口,抬起头来,喃喃地念:“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

“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李煜《子夜歌》的曲调还在琵琶声里叹息,很旖旎,充满怀念和思慕。圣香纵身上屋顶,坐在那里看花园。

秋日温暖的阳光下,花园里寂静繁华,鲜花一朵又一朵,盛放着夏日最后的气息。

他看了花园很久,琵琶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怀抱琵琶的老女婢走向洗衣房,她有一头白发。

她在怀念谁?思慕什么?当年南汉国破的时候,她也许正当徐娘未老,也许,有过许多故事,也有过许多风流。

但南汉国破,刘铱称降于太祖,也已经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

南汉、北汉、燕王、先皇、爹、娘、上玄、屈指良、百姓、兵马、皇帝、公主……圣香的呼吸随着思绪急促了起来,他的眼睛定定地睁得很大,看着花园里馥郁开放的鲜花,脸色在片刻间变得苍白,右手握住胸口的衣襟,慢慢地握紧。

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你不舒服?”身后传来柔声询问,一只手轻轻搭在他肩上,圣香全身一震,本能地往侧一闪,他避开了那一搭。

转过身来,面前是青衣的刘妓,圣香看了她一眼,有一刹那毫无表情,然后一笑。

他无声地笑了一下,就那么一下。

那之后的片刻气氛奇异,空气中仿佛弥漫着许多无言的东西,就着那琵琶未散的魂魄,这屋顶似乎突然脱离了真实的夏末秋初,在那片刻之间浑然成了另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

他的脸色仍然很苍白,却不让人触摸,那一笑,便笑得能和你有十万八千里那么远。刘妓的口齿一动想说什么,圣香突然对着她吐吐舌头,拉开脸皮做了个大鬼脸,掠身而过在她头顶上拍了一下,从屋顶上跃下,拔了根狗尾草,笑眯眯地闯入上玄的房间去了。

看着他掠下拔草而去的身影,刘妓白皙的脸上渐渐泛起一片红晕,伸指抚脸,她还没说什么,身后掠上两个人影,一个苍老的声音沉声说:“好身法!”

刘妓定了定神,点头微笑,“不愧是和‘天眼’、‘白发’称兄道弟的人。”

她身后的灰衣老妪却说:“公主小心,听从京城传回的消息,此人狡猾多智,行事不合常理,公主年幼,务必小心提防此人。”

刘妓点了点头,眸色很清,神色有点郁郁,却说:“方才我见他脸色苍白,看来传闻这位丞相公子身怀宿疾倒是不假,这几日咱们在茶水中下的蒲珐已经开始生效了。”

在她身后说话的老翁蒲世东说:“无论身怀何等宿疾,服下蒲珐三日之内定会发作,京城传来消息说大宋皇上对此人颇为宠爱,如果我们能拿下此人,对公主复国无疑有利。”

老妪苏青娥脸色并不轻松,拄着拐杖缓缓地说:“姜臣明已经遣使到达,又想和咱们谈婚事。上天有眼让这四个人跌入暗河自行送上门来,如不能好好利用,岂非辜负了苍天一番美意?”

刘妓轻轻叹了口气,“苏婆婆说的是。”

圣香拔了根草闯入上玄的房间,上玄正负手抬头看着屋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突然间人影一晃,圣香已在他眼前,笑眯眯地拿狗尾草去插他的鼻子。

上玄一把夺过他手里的东西,“嚯”的一声甩袖丢在地上,“你有完没完?”

圣香跟着他抬头看屋梁,当没有看见他盛怒的表情,无辜地指着屋梁,“有什么好看的?”

上玄“哼”了一声,不去理他,心里对圣香种种愠怒未消。但他这两年沧桑历尽,无论多少抑郁愤恨他全都压在心底,如今被迫和圣香一同历难,他更不愿多话。

那屋梁上刻着山水纹路,十分婉转精细,线条流畅。圣香抬头看的时候心里突然泛起一个念头,上玄也依然皱眉看着那屋梁,良久之后两人面面相觑,彼此之间做作怪异的气氛陡然淡了。上玄紧皱的眉头放松了一点,突然冷笑,“我说这地方不可能没有出口!”

那屋梁的山水纹路刻的便是整个山谷的山水,但山水图上清楚刻的几条河水在山庄里却没有看见。此地身处极南潮湿之地,河流众多:溶洞奇峰多不胜数,要在群山之中挖掘隧道通向外面,需要大批人力,但如果本有地底暗河,经由暗河出入,却既隐秘也不花力气。圣香和上玄都是从暗河跌下来的,自是再清楚不过:如果山水图所画无差,这山庄里的暗河必是出口。

“是谁在这些木头上刻上这么无聊的花纹……”圣香喃喃地念,心里却很清楚:大概是建造山庄的工匠被迫老死于此,山谷久住,地形早已熟悉,又复长日无聊,建造楼阁极尽繁复精巧,顺手把看惯熟悉的山庄地图给刻上去当图画了。他一句话说了一半,突然叹了口气,转了话题:“很快就可以出去了……”

上玄不答。

“配天怎么样了?”

“她走了。”

圣香深深吸了口气,然后长长地吐了出来,“你后悔吗?”

上玄“嘿”了一声,“该后悔的人不是我。”

圣香看着他,那眼神很奇异,上玄没见过他用这种眼神看人,只听圣香慢慢地说:“我不相信——你不后悔——”

这句话说出来让上玄愕然,却仿佛舒解了他心里郁结的一些什么,听起来像被呵护温暖了一下。上玄立刻冷笑了一声,“不管怎么样,我们都回不去了,不管是我,还是他。”

上玄嘴里的“他”自然是容隐。圣香似乎是无可奈何地淡淡笑了笑,“他说——你可以恨他,甚至你可以去宫里上奏他诈死,他不妨欺君,你不可造反。”没等上玄说什么,圣香很快补了一句,“我想……如果你可以不反,他宁愿……抵命。”

上玄在听,只听圣香顿了一顿又说下去:“你该知道容容那种人,如果你想要的只是报仇,他会抵命一-不会等你用无辜百姓的血去换他的血。”上玄口齿一动要说什么,圣香立刻抢话,“如果你想要的不只是报仇,如果你真的变成姜臣明还是其他什么人复国的棋子——”圣香的眼神变得更加奇异,闪烁着浩瀚深邃的光,语气很平静,说的也很简短,“他会杀了你。”

上玄刚才想说什么,现在却沉默了。圣香在他屋里找了张椅子坐了下来,也用方才那种奇异的眼神望着地面,没再说什么。

足足过了一顿饭时间,上玄突然问:“这几年,你们……好吗?”

他问得很艰涩,圣香笑了,双手托腮笑颜灿烂地看着他,“则宁和还龄回来了,容容诈死娶了姑射,岐阳把神歆带到他那边去了,通微娶了个女妖怪,聿修——啊!”他突然大叫起来,抓住上玄的手摇晃,“你死也想不到,聿修啊,那个我以为他连女人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木头,娶了百桃堂的老、板、娘!他现在是百桃堂那个开封第一大妓院的大老板,哈哈哈哈……”

上玄真是大吃一惊,忍不住笑了一下。圣香看见他嘴角一动,立刻打蛇随棍上,笑眯眯地说:“六音终于追到皇眷,听说最近美得不得了,自称‘天下第一美人’。不过本少爷有项本事绝对不输给他,你知道是什么吗?”

上玄脱口而出:“什么?”脱口之后立刻后悔,但圣香已经笑吟吟、无比神气得意地“啪”的一声打开折扇,“本少爷是‘天下第一媒人’,童叟无欺,天下第一!”

上玄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圣香打开折扇笑眯眯地扇着扇着。一阵凉风微微拂过,上玄才惊觉自己已经多年没有这样笑过了。笑容突然滞住,圣香用心良苦,他岂能不明白?“皇上是你杀父仇人,你不恨他?”他问。

“我不为死人活着。”圣香笑颜灿烂,近乎无瑕。

上玄默然,过了一会儿,“我不知道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造反……嘿……不过是这两年一场无稽可笑的大梦,真的想做皇帝的人,不是我。”

“本少爷就知道你是这种单纯好骗的笨蛋,没有本少爷罩着,一定要吃亏。”圣香瞪眼,“啪”的一记折扇打在上玄头顶,却“噗”的一声从中断裂——金边折扇为上玄“衮雪”所震,一下就断。圣香“啊”的一声惨叫,拿着断掉的折扇频频敲打上玄的头,“你这什么鬼功夫?不会打人只会震破河水,震塌溶洞,弄断我扇子,快赔本少爷扇子!银子本少爷多得是,不要!你做一把赔给我!不行!我不管你会不会做,总而言之你弄坏的就是要做一把赔给我……”

圣香轻功了得,上玄东躲西闪几次差点给他一下敲到,围着屋里转了几圈,不知上玄许诺了圣香什么东西,那大少爷终于心满意足地坐下,开始漫无天地地说这几年上玄不知道的许多琐事……

“告诉你,聿木头那老婆本少爷十分欣赏,你知道吗?她居然想到给聿木头立贞节牌坊,因为聿木头不好意思和她洞房花烛,哇哈哈哈……笑死我了……”

上玄屋里圣香的笑声不断,开始上玄还只是听,没说什么,到最后不知不觉已经开口:“你呢?这几年来,难道你没有成婚?”

“像本少爷这样冰雪聪明善良威武英俊潇洒人见人爱的大人物,怎么可以随随便便找人成婚……”

喧哗声在下午结束,圣香和上玄说完这几年的悲欢喜乐,回他自己的房间。

他开门,深吸一口气,反手关门。

关门的时候他的手指已是微微颤抖,背倚着房门急促地喘了几口气,关上窗户,他的衣袖掠过桌面,桌上多了一截树枝。圣香剥下树皮,倒下茶水清洗干净,犹豫再三,他强迫自己把那段树皮嚼碎吃了下去。

这截树枝是圣香折狗尾草的时候一同折下的合欢树枝,合欢皮能安神解郁,活血化淤,常为养心益气之用。圣香坐在屋顶上看花园的时候已经很不舒服,他的药在渡汉水的时候随船一起沉了,岐阳远在十万八千里之外,此时此刻,除了他自己无人可以依靠。

身周危险重重,李陵宴和玉崔嵬阴晴难测,刘妓不怀好意,他除了硬生生咽下这种树皮,还能怎样?如果可以不吃,杀了他的头他也不会吃,只是现在没有时机给他生病,更没有人给他撒娇推搪。

咽下满口苦涩生青的树皮,圣香站起身来打开窗户,望着满院鲜花,良久没有动过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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