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披尘入世为阿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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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微明的时候,纳兰枚抱着满怀公牍,终于推开了门。

第一丝阳光映射在他略显苍白的脸上,眼圈有些青黑,皮下的蓝色血管若隐若现,眼神却是异样的清醒、锐利。

他变卖了祖遗的山峦土地,把全副家财充入国库,如今在上都只剩下这么一座空荡荡的府邸,由他和一个僮仆,还有搬自皇宫库房的数不胜数的历代国典朝章,基层呈上的各地人口户籍及田亩相关的簿档共同居住着。

前线军费的巨大耗损,补给需要时时取用,国库正是日渐空竭的状态,光凭一人贡献身家,对大魏来说仅够支撑半年罢了,因此,纳兰枚开始从国家赋税着手改革。

前朝奉羲横征暴敛,土地兼并剧烈,诸侯趁着水浑中饱私囊,隐瞒土地实数,田产赋税不均,逼得平民毫无立锥之地……元氏接替过大魏王朝,这一弊病自然也遗传下来了。

纳兰枚一心除弊,从历史的参考,到现有的国情,从官员的挑选,到税法的落实,对着文书一函一函地汇勘,巨细靡遗,殚精竭智,通宵不能成寐。

很难,但总要有人先开始。

僮仆一早就候在殿外了,眼见纳兰枚走出门来,他暗暗惊奇着丞相脸上居然没有一丝倦意,接过纳兰枚怀里那一堆公牍,整个人顿时弯下了腰去——好沉!

纳兰枚卸去了重负,眉头微微舒展了几分,吩咐的语气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阿源,我案桌上那些资料,你待会带人来搬走,发去户部,告诉他们即日起施行新规,清丈全国征粮田地,重新制定征税的文书。”

再以眼神示意他手上的东西,“这些是有人自据田地隐瞒不报、逃税枉法的证据,涉事宗藩及职官的名单夹在最上面那本文书里,你交给刑部按名拿获,以儆效尤。”

名单在文书外头露出一角,叫做阿源的僮仆小心翼翼地瞄觑着,多半是曾经在皇榜悬赏上面看见过的边陲公侯,他激灵了一下,诺诺奉命,难以想象这种远在千里的隐秘交易都给丞相挖了出来。这份名单一旦公布,不仅会对土地法改革起到震慑作用,甚至有可能激发民愤,影响到整个塞北战局。

纳兰枚忽又道:“这几日,房间的洒扫活就劳烦你了,务必小心保管那些档案资料。”

“啊?”阿源愣愣地抬起头,丞相一贯严于律己,不但衣食简约,而且亲自洒扫,这都是成了例的事情;除非他预备出远门,不想家中器物积尘,否则一般不会有这种嘱咐的。

纳兰枚理了理衣衽,缓步迈出了门槛,沐浴在新一日的阳光里。

阿源回过神来,吃力地抱着那堆公牍,伸脖向着纳兰枚的背影喊道:“眼下国务繁忙,丞相怎么还要出远门啊?”他有些嚅嚅滞滞的,“最近朝中对您颇有怨词,路上恐怕不太平稳啊……”

纳兰枚窃位弄权,欺压满朝文武,朝中暗自憎畏者不知凡几,丞相这时外出,岂不是给那些小人可乘之机吗?

纳兰枚背对着阿源,微微偏过了头,低垂的长睫毛一颤,言语间就有了种冷静而奇异的起伏:“我若是不能安然来回,那他们离死期也就不远了。”

他轻轻地咳嗽一下,旋即瞟了一眼天边雁字,腰际那枚玉龙钩则随着动作悄悄飘拂于衣摆一侧。

阿源把目光凝注在纳兰枚背上,自然而然地回忆着他于深夜办公时,案上册籍堆叠如丘,几乎把他整个埋没的身影,不由忽略了这句意味深长的低语。

无论外面怎么流言诋毁,阿源始终忠心耿耿,觉得丞相的所作所为自有道理。

篡权又如何?现下国家动荡,亟待有人镇定乱局,他家丞相不仅有经纶济世的本领,而且运转如意,尽职尽责,难道还不足以权理一国吗?

这会儿看丞相忙碌停当,好不容易生出闲心来望一望大雁,阿源为了弥补刚刚没答话的尴尬,赶快做出笑容来,兴致勃勃地趋奉了一句:“说起来真是奇怪,今年的大雁南迁得好晚,白露的时候,天上一只也没有,这个月才纷纷攘攘地赶来了!今日这些,应该是最后一批候鸟了吧。”

纳兰枚应了一声,语气淡淡:“是啊,百鸟为避刀兵之寒,纷纷驯服,要从北边飞回来了。谁还敢朝着那只凤皇呢?”

阿源呆了一下,这次是真没听懂:“啊?”

“没什么。”

纳兰枚若无其事,神情是固有的缥缈与木然,稍稍停顿,复又前行。

阿源怀捧公牍,怔怔站在原处,面上晦暗不明。

他是被辗转贩卖的奴隶,一出生命如飘蓬,最憎恨王公豪强那副高高在上的嘴脸,而丞相,虽然也是享厚禄居重荣之人,却和他们是完全不一样的。

阿源的前任主人性情凶暴,每遇不平之事,动辄以鞭挞他为乐,有一次阿源实在承受不住,砰然倒下,头上顶着的螺钿白贝母雕件也跟他的尊严一样碎了满地,自知犯下大错,整整一夜都在主人的厢房外磕头认罪,额上血肉淋漓,主人白天还是轻飘飘降下来了一句“杖毙”。他满心是等死的恐惧与绝望,受刑的时候,觉得自己的魂魄都分成了好几块,恍惚间他在想,我是一头牛,还是一只羊?我是在犁田,还是将要被宰杀入锅?

他意识模糊之际,听到大厅内部传来主人阴阳怪气的声音:“这刁奴攧手攧脚,弄坏了我的家传之宝,丞相也要多管闲事么?”

以及另一个声音孤寒地响起:“人命之贵,非是物件可比,倘若使君不弃,我愿为他加倍赔偿。”

竟是这样么?竟是那位传闻中大逆不道的丞相在给他求情么?

他想说,主人最擅长睁眼说瞎话了,虽然心爱这个雕件,但它才不是什么家传之宝,否则也不会让他头顶着挨打了。他还想说,主人知悉双皇为丞相所拘禁,私底下对丞相攻讦嫌怨,有心要攘除奸凶,以谋取晋身之阶,成为一鸣惊人的新贵——可因他身材瘦小,熬不住刑,嘴唇翕动着,有气无力不曾说出,最终还是昏厥了过去。

上都没有饥寒褴褛的贫民,却有无数像他这样被欺侮被压迫的猪狗不如的奴隶。人有三六九等,既然生来低贱,他也就认了,他不指望做人上人,他只希冀付出劳力换取酬金,好好过完这一辈子,爹娘赐他的这身血肉,总不该被搁在这里白白糟践了。

他又辗转到了丞相府,丞相早已散尽一府仆役,冷冷清清,见他无家可归,便将他收留下来。他眼看丞相府徒有四壁,含蓄地向丞相告发前任主人假公务济私囊之举,说,丞相只需诫警一番,他定然会惊悚收敛,根本不必以他的信口天价来买下自己,甚至还会将金银如数奉上。

丞相推门进入内室,拿起一卷册籍,闻言投来略略讶然的一瞥,旋又恢复了古井无波的态度:“我对他的赔偿,不会少了他的,同样,他对大魏的赔偿,也不能少了我的。”

不久后他就听说,前任主人被抄家下狱了,所受的,也是杖刑和鞭刑。

丞相惯常自己动手整理书籍拾掇房屋,平时基本不大使唤他,他却在不知不觉中献出了自己全部的热血和真诚。

阿源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您先休息一下吧,我去为您联系项将军的部属,禁军不能随您离城,但项将军的部属看在您与他们将军的交情上,一定愿意护送你出境的。”

纳兰枚停下来,侧看了阿源一眼,蓦然想起阿源来到丞相府的经历。

他挟双皇以令群臣,却极少倚势凌人,权力用在重要的关节上,从不与人妄争高低,否则会贻人口实,公然成为众矢之的,万一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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