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凤凰鸣矣 于彼高岗

《黄金台》全本免费阅读

刀锋抵至喉间,元睢于震悚中醒悟过来:

他放出去的一千疑兵数量不多,不可能牵制得住全部伏军。他也没想着自己能解围,只是引骗走一部分叛军,自己容易进城罢了。雁门关号称塞北锁钥,只要有增援到来,缓解守关的压力,他的目标也就达成了。可是敌方发现疑兵的真相后,为何周遭一片寂静,远方尘头一直未起,任由他们大摇大摆地进到城中来?

叛军的主力,究竟在哪里——

四周的随从齐唰唰抽出腰间兵刃,团团围护住元睢,不敢妄动,嘴里慌忙叫喊:“殿下!!”

跪了满地的塞北将士俱是一震,有预感一般垂下头去,不敢去看元睢那双森寒的黑瞳。

他们自觉膝行着向两边避让,半空中,忽然扬起了四面黑地彩织鸟云纹纬锦的旗幡!

元睢的眼光为四面旗幡所吸引,原来如此。

原来是他还不够周全。围城的军队确实是个幌子,主要是为了吸引援军,他以为城中是安全的,哪知雁门关一早被占据了,叛军主力放在两条必经的隘路上作为埋伏,一旦被识破,又不紧不慢地从偏门回到城里,欲擒故纵,以诱待来,把自以为是正门攻进的他们一网打尽……

一想通此节,大魏太子霎时恢复了镇定,刀锋下出现一线血痕,他置之不顾,只是仰望着那四面分别绣着雕鹏鹰鸢的黑色大旗。

这时雁门关降将齐齐退下,排列在旗下的护卫如同黑色羽翼一般散开,从中迎请出来一顶华彩耀目的九凤红罗伞盖!

伞盖之下是一名戎装的女将,兜鍪伸出两片凤翅,遮住了额头及双鬓,光看脸胚下截,便觉得十分娟妍。

想必这就是他那个叛逆的未婚妻,传说中的朝阳公主无疑。

元睢心情复杂,正视着那个凛立军前的女子。彼时大旗招展,天也好像一下子昏暗了,随着红罗伞盖微微侧移,女子兜鍪下露出的眼瞳,正放射出冰冷目光,直落在元睢的脸上。

两人相持许久,彼此不发一言。

公主在长久的静默中,始终高昂着头颅,元睢听到自己素未谋面的未婚妻开口,是一种出乎意料的,既柔顺又沙哑的嗓音:“除了这个,其他人全部拿下。”

元氏军士见势已危,刚要发力暴起,却被元睢以眼神止住:双方人数相差殊异,未明确目的以前,须得暂忍一时之气,不可硬碰硬撞。

敌人迫令他们缴械,而后全都收押了下去。

……

旧梧桐城,位于雁门关外的山麓下,起先雄踞关口,因叛军来犯,百姓纷纷逃窜山谷间,就变成了一片破瓦颓垣的废墟。

叛军攻进雁门关后,公主驻跸于原有的城主府衙,在四周扩建围墙,另行隔断开来,号为新梧桐城。底下叛军也都砍伐树木,拆除百姓房栊,在雁门关里搭盖屋舍以为栖身之所。

梧桐城既已移入雁门关内部,从此被与雁门关视为一体,众将都不分彼此地瞎叫,把雁门关指代梧桐城有之,把梧桐城指代雁门关亦有之。

梧桐城当中是公主府衙,边缘是高级将领起居之地,皆有兵卒无声无息地巡逻。

元睢被单独拘禁在此处,并未受到刁难,敌方甚至称得上礼待。

他收敛态度,不露声色地探听,才知悉四天以前,塞北已为乔装成流民的叛军伺机袭破了,边境上最森严最壮观的雁门关,就这样沦为了贼巢,所驻之军一律反叛,内部风声全无泄漏,以致于自己一时大意,自投瓮中。

元睢很想叹气,大家还是太相信雁门关了,总觉得它矗立在那里,就不会有危险偷渡进来。不但高估了雁门关的坚固,也是低估了公主的战意。

目前,公主作为这场战争的旗纛,攻占塞北锁钥后,一直按兵不动,没有乘胜进击的打算,谁知道她会哪天起兴下令全面侵伐呢?

中原处于巨大威胁之中,自己的性命也捏在人家手上,元睢日夜忧虑难安。他是元家的嫡长子,地位至关重要,倘若此时暴露身份,那么在这场战争中,元家就输定了。

一连过去四天,都没有什么高位人物来审问或者刑辱。

不想耗时白捱,元睢开始拒绝进食,下人送来的精美饭菜往往放凉了,失意地再被人端回去。

敌方自然不能放任俘虏以死明节,浪费大好身价,故在元睢拒食期间,来过塞北降将苦苦哀求、美人持金玉器具循循劝诱,一个个进入屋内,最后都让元睢厉声斥退了。

他撑到极限,整个人形销骨立,气若游丝。

第七天上,他终于被军卒带出了那间屋子,引至一处缀满珍宝、灯火煌煌的大厅中。

刚进厅里,就有两个恭敬的青衣侍女走出,把两个金制食盘往案几上摆好,随后示意他亲自揭开。

元睢默默无言,先把左边的食盘揭开,里面盛着一道鱼肉浓羹,色白鲜美,还在冒着腾腾的热气;再把右边的揭开,却是一道生鱼鲙,层叠拼成花盘,肉白如雪,闻不到半点腥味。

他有所预料,微微垂下眼睑:“此心忧虑,安能下咽。”

大厅前方是一幅珠幕,珠幕后,一道女子的嗓音响起,娇而甜,单刀直入:“您究竟要如何才肯进食呢?”

侍女即刻退下,大门在身后严密闭锁。

元睢有点警惕,他们要做什么?脸上依旧是镇定矜雅的神情:“我来到这里,就已将生死置于度外,如今为公主所掳,进不进食,与你委实没有太大干系。”

“殿下真是说笑了,我这虽不是上都的宫殿,不比豪奢华丽,其实倒也舒服自在,好不容易请到您来做客,怎么能招待不周呢?”

殿下。

他瞳孔微震,一时猜不到面前之人究竟是谁,不着痕迹地温言道:“我一介书生,当不得你这声‘殿下’。你将公主请来,我自有话说。”

那女子一下提高许多兴致,一连串银铃般快速清脆的笑声,在幕后响了起来:“您是担心我将您的太子身份泄露出去吗?请放心吧,我不会的,须知大魏除了你和我,可就再也没有第三个殿下啦。”

言下之意,这隐身在幕后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朝阳公主。

元睢暗暗吃惊,眉头轻微蹙了一下:他前几日遇见的朝阳公主沉静寡语,拒人千里,现在听这女子的话音,又变得十分活泼,怎么短暂间就判若两人了呢?

“在外领军的‘朝阳’不过是一介替身罢了。”仿佛看透了他的疑惑,缕缕檀香烟气从长长的珠串间飘舒出来,伴随着幕后公主的一声轻笑,“殿下一向聪明,怎么猜不到‘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呢?”

出乎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他竟然无言以对。

公主无奈地叹息一声,下一刻,她的口吻便又转换了些:“我看见了你们写给我的檄文,想必是出自三哥哥的手笔吧?读来真是口齿噙香。只有这一句‘身弃北荒之野,首悬白旗之上’,着实叫我吃了一惊,当真是狠辣极了。”

三哥哥?

突闻珠幕展开的声音,叮当,叮当,幕后那模糊的红色景致一下呼之而出,竟是一个端坐着的美人,手里持着一道黄麻诏书,羽衣红裳迤逦曳地七尺。

她定定瞧着他,随即展颜一笑,双靥贴饰着一对金钿。

元睢如被耀了一下眼睛,呆定住了,美人的五官,与记忆里的面影渐渐重叠起来。

他脑中轰响一声,充满了痛楚、惊怖、迷惘。

吓得后退了两步——这眉,这眼!

赫然是他丧生已久的小四弟长大后的模样!

目睹公主面貌的那一刻,元睢犹若身置红色天地中,不知是黄昏,抑或火海;是前尘,抑或旧梦?

他蓦然想起一件事,他也不知道他怎么想起一件这么小,小到当时觉得微不足道的事。

塞北刚刚传来叛乱的消息,朝中多数官员——前朝为奉羲罢黜了,后来被他那亲士急贤的父皇再度召任的——他们就在阁门聚众聊天,恶意地揣测:奉羲此人无德无能,年近耳顺才有了个公主,谁知道这是不是他的种呢?多半是他的嫔妃和外人私通怀上的吧。

当时元睢在殿外偶然撞见这一幕,也觉得莫名的荒诞,而现在,谣言总算不攻自破——奉羲曾经遗下一幅英武傲慢的帝王画像,其细微之处,与眼前的少女毫无二致,甚至使人恍然生出假凤虚凰之感。公主本人兼具雍容与灵秀之美,更有一双炯炯露光的眼睛,这双眼睛衬得她异常出众夺目,和众傀儡大不相同,那气势真俨然一只骄子凤凰。

他终于反应过来,如着雷殛,一时间呼吸都凝固住了:

“你……你是……”

冯赆,不,应该说是奉瑾。朝阳公主的闺名是奉瑾。她款款步下高座,仿佛沐浴着鲜血,恶鬼一般杀出重围。

“我一开始就觉得奇怪了,救兵到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