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当家在床上接连开了好几日的花。
他本不是什么爱开花的草,无奈落在了书生手里头,被揉搓的叶子都快掉了,几次差点儿在床上现了原形,颤巍巍觉着妖力不稳,神魂都要被冲撞出去。也不知书生是用了什么法子,手在他后背稳稳一拍,又将他晃荡的妖魂送回了原位,拍的他浑身颤栗,青丝中开的花儿抖了半日。
一直开到了天色昏沉。
小含羞草缩在床铺里,眼睛也是肿的,颤悠悠喊了句先生。
嗓子哑,眼睛红,活脱脱一个小可怜。
书生拍拍他的脊背,掀起被褥一角,将他盖的更严实了些,“小心着凉。”
小含羞草嗯了一声,靠他靠的更近。
“先生……”
“嗯?”
三当家还闭着眼,半是嘟囔半是困倦地跟人撒娇:“要先生抱。”
真在一处后,他性子多少也暴露的更彻底了些。被两个哥哥联手宠大的三当家实际上简直是个撒娇精附体,要亲亲抱抱都是常事,哼哼唧唧地往人身上贴,往往能让千年老妖的心都化成水。
书生将他抱过来,低声哄着他睡。三当家迷迷糊糊之中一翻身,隐约觉着抱住了什么,手感竟是毛茸茸的。
他平生最爱的便是毛茸茸,只可惜自己是株含羞草,就算是寻常的动物也不怎么愿意碰。碰一回,叶子能缩起来好久。
他两个大哥倒是可以碰,但一个是狼一个是熊……
那手感,不提也罢——全然没有想象中毛茸茸的享受。说真的,甚至还有点儿扎手。
这回手里抱住的却全然不同,软和的很,手感细腻又绒滑。杜云停把毛茸茸抱紧了,伸手一摸——
好棒,居然还不止一条!
他一下子揽了个满怀,左拥右抱,从头到脚都写满梦想成真的喜悦。
倒是书生被他猝不及防的一抱扯的有些疼,微微嘶了一声,扭头去看他。见他抱得这么欣喜,便连动弹也舍不得动弹一下了,任由这人从上薅毛薅到下头,把他的尾巴毛都薅的炸起来,像是在后面刷拉拉竖起的九根大扫帚。
就这九根大尾巴,一直是千年老妖的宝贝,平日里旁的人碰一下都不能。
也就到了杜云停手里被搓圆揉扁,几乎要揉搓成个面团……
三当家抱着毛绒绒睡了一夜。第二天醒来时,还在手掌心里头发现了几根细细的白色绒毛。
他支起身,不由得有些迷茫。
哪儿来的毛?
左思右想还没得出个结论,却瞧见他的压寨夫人一手执了书卷掀开帘子进来。书生眉骨比寻常人高,衬得眼窝也深,清清淡淡,青衣飘卷,活像是从云端迈步下来的。
看的小含羞草目不转睛,坐在床上傻愣愣盯着他直望。
过了会儿,簌的从头顶冒出了个嫩芽。
他自己半点不曾察觉,书生却瞧见了。手将书卷一合,在那嫩芽顶端微微一掐。
“看什么,”他淡淡道,“叶子也冒出来了。”
“啊……啊。”
小含羞草恍然,手忙脚乱将那一颗暴露内心想法的嫩芽给压下去,方才小声说:“先生……”
“嗯。”
三当家拽着他衣角。
“先生醒的好早。”
书生道:“已经习惯了。”
三当家想多和他说两句话,寻不出什么话题了,就将手心那细细的几根白色绒毛展现给他看。
“先生看,这是什么毛?”
书生定睛一看,可不是他自己的尾巴毛。
千年老妖不动声色,道:“应当是从外面飘进来的。”
三当家不信。
“这毛是白色的,瞧着像兔子,哪儿有兔子往我们山寨来的?”
这寨里可是有一个熊精一个狼精呢,再想不开也没这样自投罗网的。
千年老妖嘴里头开始冒酸了。
“喜欢兔子?”
他声音听起来仍是平静的,不动声色。杜云停毫无所觉,还在说:“喜欢呀,我其实挺想养兔子的……”
他发自内心叹了口气。
“只可惜所有兔子都没法在我们这儿待。”
整天在两位当家的威压下,吓都要吓死了。
没看见这山寨里的公鸡从来都跟哑巴似的,一声不敢吭。母鸡也是,产起蛋来一副不要命的架势,生怕哪一天产的少了就被抓去吃了。
毛茸茸只能在梦里。
书生微微眯起眼,没有接这话。
他算了算日期,忽的道:“我需下山一趟。”
杜云停对他是极信任的,连下山做什么也不问,只道:“可需我一同去?”
书生说:“不需。”
他手抬了抬,将小含羞草一缕乌发别到耳后。
“乖乖的,等我回来。”
过两日,大当家接到消息,朝廷剿匪的官兵要来了。
目标也很明确,要将西山上这个土匪窝一网打尽。
熊一紧急召集了各位兄弟一同开会,问大家意见。有的说要打,有的说要降,更有说要弃下这山寨另寻他地的。熊一听了,只是摇头。猫头鹰小说网首发 www..
他们这山寨好不容易建成如今这规模,要粮有粮要人有人,要说现在再搬,着实是不容易。
更何况还有他三弟,就是这山上土生土长的一株小含羞草。这要是真搬了,上哪儿去找更适合他三弟生长的土去?
他沉吟道:“战却如何?”
郎二道:“一战之力,倒是足够。只是恐怕日后官兵不断,此地不得安宁。”
熊一听了,简直须发倒竖,气势汹汹自位置上站起来。
“这话是怎么说?”他怒道,“咱们这山上的兄弟,当年也都是他的黎民百姓——是他自己作孽,才让各位兄弟上了山,投奔了我这儿。如今,他怎么还有脸来打我们?”
当今这皇帝昏聩无能,手底下贪官横行,不然太平盛世,哪里生的出这么多贼寇?
郎二比他冷静的多,道:“怕是这段时间太惹眼了。”
书生的确是个好苗子,把上下治理的井井有条不说,赚钱能力也是数一数二的。他们山寨眼看着富起来,可不是扎了官府的眼。
把他们连锅端了,能搞来多少银子。
大当家更怒,站起身道:“那便打!”
他难不成还怕这些个凡人!
他说要打,那便是真的打。山寨上兄弟们个个舞枪弄棒,熊一靠着妖力支撑起来了一个大阵,定要叫这些来找死的官兵困于此处。是夜,杜云停只见火光明亮一片,喊杀声震耳。他向来不喜欢这些,却也担心两个哥哥安危,悄悄开了房门亲自去打听消息。
谁知房门刚开,却有小弟扑了进来,一把捂住他的嘴:“三当家,别作声……”
杜云停微微睁大了眼。
“别做声!”小弟浑身颤着,低声道,“山寨里头有人告密,有道士来了……刚刚两位当家都被抓了……你,你不能也被他们抓了去……”
杜云停听见了铃声。
那木铃声音响极了,一下下往他骨头缝里钻。疼痛从天灵盖向下劈过来,他忍不住颤栗着发起抖来,“啊……”
小弟跟他们时间久了,也清楚他们是什么精怪,咬牙道:“三当家,你忍忍……”
他掀起了床下藏着的密室口,愣是将人推了进去。杜云停挣扎着还要起身,却连半点力气也没了。
密室底下,只躲得了一个人。
“你躲好!”
小弟仓皇道,一下要将那通道再盖上。杜云停咬着牙,拽着他的手。
他这会儿也顾不得自己缩不缩叶子了,只道:“一起!”
“别说了,”小弟甩开他的手,“我是人,就算被抓了,顶多也就牢里头待几年——三当家你不一样,他们抓到了你,一定会烧死你的!——你从来没害过人,怎么能这么死在他们手上!”
“你别说话,别吭声……”
外头的惨叫一阵比一阵高,杜云停听的清清楚楚。
很奇异,他分明身上是痛的,可这声浪好像比那铃铛声还让他痛苦千万倍。
他咬着牙,一次次试图站起身,都没什么用。道士的木铃声将他克的死死的,两条胳膊变为了伸展着的草叶。
……为什么呢?
杜云停恍惚地想。
……他当时,为什么没有胆量举起那刀呢?
他要是举起来,他要是举得起来……
他从没像现在这样痛恨自己无用过。
最终推开盖子时,山寨中已空空荡荡。不知是谁点了把火,他寻常住的地方烧了起来,滚滚冒着黑烟。
杜云停没有看。人都不在了,这房子也不过是个摆设。
他没有时间耽搁,他还得寻法子去救他大哥二哥。
可他又如何去救?
山中有千年老树,看不得他如今这模样,指引他:“那边山头上有白狐大仙。你去拜一拜,他若是发了慈悲,自然会帮你。“
小含羞草说:“白狐大仙?”
他恍恍惚惚觉着,好像的确是有这么位大仙的——他刚生出来时,两位哥哥似乎也带他去拜过。
当年求的,皆是愿他平安。
如今想起两位哥哥,小含羞草眼睛有点儿泛红。
千年老树叹道:“只是时机不好。这位大仙这几天正历雷劫,恐怕分身乏术……你若等够五日,再去求他,更为稳妥。”
小含羞草摇摇头,低声说:“等不到五日了。”
他哪里能拖延。
“我会去拜,”他轻声道,“哪怕、哪怕把我一身修为都给他呢。”
哪怕粉身碎骨、魂消魄散呢。
为着这山寨,他总得拼上一拼,搏上一搏。
到了此时,三当家反而庆幸书生不在山上了。
起码还落得一个平安。
“平安。”
杜云停把这两字在唇齿间念了念,也不知究竟是期盼谁安然无虞。他闭了闭眼,旋即头也不回,深一脚浅一脚向山林深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