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会是小事,陛下往日每每都问找到此人没有,咱们朝廷花了如此多的时间和人力,总该有个结果罢,夭大人食君之禄,必然是要为朝廷做事的。”
身旁一个大人当即拿过酆惕手中的书,递到了夭枝面前,故意为难,“夭大人,您可要好好算算,此人究竟还在不在世?”
他们这处一喧闹,远处走远的宋听檐闻言转头看来,见众人围着夭枝颇为热闹,便也停住了脚步看来。
夭枝接过强行塞在她手中的书,只感觉书纸越加眼熟。
酆惕还在替她打圆场,众人七嘴八舌,还夹杂着纷纷雨声,周围闹哄哄的。
夭枝看着手中的书,脑中灵光一现突然想到了什么。
她当即颤着手翻开书页,看着里头眼熟的内容,思绪都有些飘忽起来。
她呼吸渐窒,当即翻到了最后一页,果然落款字迹极为熟悉,明鸣先生,于亥以年二月七十岁生辰书写。
她看到这字,手间一松,书便从她手中“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这……这分明……!
这分明是她写的!
她大脑空白了一瞬,脸色慢慢失了血色。
她记得极为清楚,这分明是她看了几十年文化书,闲来无事写下的东西。
她那时不过修行七十载,心性不稳,修炼枯燥乏味难免生躁,颇为心狠,便觉做君王不该如此仁慈,所以便写下了这番策论。
这策论可谓是极其心狠,要求帝王所行条约皆是残酷,不站人性才能护住江山稳固,其中不听者杀,不顺者杀,圣母泛滥者杀,总结一句,便是不稳军心者皆杀……
她修行太久,闲来无事便会写上一二,旁的杂七杂八也不少,为避免旁人看到找寻踪迹,亦或是写得太多,叫人形成一学派,便故意创了许多笔迹,取了成千上万的假名。
以至于时日长久,她都忘记了自己曾取过这些名字,更莫说记得笔迹了。
是以酆惕让她看那无关紧要几句话的笔迹,她也根本记不得。
所以……这兜兜转转找的人竟是她自己……
夭枝想到这里心中一凛,往日丝丝缕缕的细节似乎都连了起来。
她千载年岁,也确实是宋听檐从山门上一道请下来的老者,也陪着他一同去乌古族出来,也一样去了禹州,还做了太子的老师……
所以从头到尾都是她自己……
夭枝唇瓣发白,双目发怔,不敢置信。
这怎么可能?
她是九重天上下来的神仙啊,怎么可能会搅进这个局里?!
且这并不是因为她参与其中而定下的命数,是她在修行之时就已经定下来了!
她那时都还未修成神仙,只是一个盆栽精怪,根本没有想到往日会做司命啊!
夭枝背脊不由出了一身冷汗,这春日初寒竟让她感觉到了凛冽冬日的严寒之意。
冥冥之中似有一只手推动着,她一时只觉毛骨悚然,天命可怖。
她明明是这场历劫的看客,怎么就成了这最关键一步的老者呢!
她手中的书掉落在地,周围的喧闹声便停了下来,众人皆是疑惑看来。
一旁取笑的官员也认真了神色,自然知道她确有真本事,一时神情严肃,“夭大人这是真算到了是何人?”
酆惕见这书掉落在地,连忙俯身去捡书,生怕雨水沾湿了书籍。
身旁突然有人开口笑言,“我看这诗集书写内容颇为随心所欲,倒和夭大人的做派极为相似,该不会这书便是大人自己写的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这一句话后,众人莫名沉默下来。
酆惕去捡书籍的手顿在原地,听闻此言微微皱眉,抬头看向她,见她面色苍白,似这话说中了一般。
他一时连起身都忘了,错愕在原地。
酆惕能在宋衷君手下做事,自然也是聪明善解其意之人,不过电光火石之间便如她一样,将各中关节都想了一遍,竟真的都串了起来。
这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按照命数来言,这么重要的人是不可能会不出现的,一直没有出现的原因,就是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这人早就已经出现了!
只是他们被书籍中所写的注明误导,错以为真的是位老先生……
夭枝对上酆惕的视线,似乎被抽去了全部力气。
酆惕微微眨眼,也知晓她的为难之处,终是低下了头,深叹一口气。
夭枝既是这位老者,那就注定这个局面要由她来解,她务必要推宋衷君坐上皇帝之位,而宋听檐,也要由她亲手来杀。
夭枝不知为何,只觉胸口喘不上气来,她慢慢抬眼看向远处的人,对上了宋听檐的视线。
他视线穿过绵绵雨丝落在她身上,聪明如他,又如何还看不出来酆惕所找的这位老者,就是他如今口中所叫的先生呢?
宋听檐默然看了她片刻,转身往宫内走去。
夭枝看着他消失在视线里,只觉无力至极。
原是要她杀他吗?
天意不可违,是这般意思吗……
第70章 先生的夫君都不会比我们亲近。
宋听檐行至廊下,等在殿外。
常坻随后而来,低声道,“殿下,酆惕已然将所有寻找老先生的人都召了回来,那告示也撕了干净,似是不找了。”
宋听檐看着细雨蒙蒙,轻浅开口,“他已经找到了。”
“找到了?”常坻一愣,极为不解,“可属下这么多人盯着,并未见他找到什么老先生啊?”
“过几日便会知晓是谁了。”宋听檐声音微缓,垂着眼睫,想着一眼而过的策论,他过目不忘,自然到如此都还记得。
里面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确实和夭枝的做派很像。
他初见策论之时,便觉此人是人才,那时他也想找到此人,毕竟天下能与他所想不谋而合的人极少,若是能用得好,必然能成为臂助。
却不想这人早已在自己身旁。
若不是今日这官员无心之言还真不可能想到,写出这样的策略竟是夭枝。
宋听檐看着朝臣陆陆续续而来,若有所思,“我早该想到的,果然身在局中不知局……”
常坻不知自家殿下的意思,但也多少有些明白他说的话,他微微疑惑,“难道这老先生是我们认识的人?”他思来想去,一时琢磨不透,只将周围年纪大的老臣都猜了一圈,可惜还是不知是谁。
他也不费那脑子,直开口问,“殿下,既找到了这人,他们必然有用,需要属下现下就去杀了吗?”
宋听檐闻言慢声开口,“困兽何须忧,终是翻不出天去。”
皇帝病倒依旧不忘政事,令太子辅佐左右处理朝政。
夭枝候在偏殿,默然无声。
不想这事终究是落在她身上。
如今内乱外战皆是停息,皇帝身边有宋听檐左右手搭着,做事确实颇为省心。
这太子和太子之间还是有区别的,有了前太子的前车之鉴,宋听檐这个太子可不好做。
首先皇帝必然是防着他,宋听檐亦不是皇帝一手带大的,自然不比先前那位感情深厚。
可宋听檐即便在这样的处境,也能将这事做得极为周全,既不会惹得皇上忌惮,又让群臣满意,每每棘手的事情都处理得雷厉风行,利落漂亮,可谓是极为擅长中庸之道,皇帝也对他越加满意,政事逐步与他商讨,渐渐信任,如今已离不得他。
她要对付他,不知何其艰难。
她要按照命簿,帮宋衷君对付他,且不能让他劫数未尽而亡。
她要让他机关算尽皆成空,让他被最为亲近之人背叛,让他的劫走遍,最后在局面彻底偏向他的时候,背刺一刀,让他死在自己手里……
她想到此,莫名滋味涌上心头,只觉这差事极为难做,怪道天规如此严苛,倘若是松懈一点,那大家岂不都是睁着眼闭着眼纵容而去?
不知等了多久,年轻的太监寻来,“夭大人,前头散了,陛下要你过去。”
夭枝微微颔首,起身随他出去。
等随着太监步上台阶,到大殿门口,太监站定在门口,“夭大人请。”
夭枝迈进门,便是药味扑面而来,她走进充满药味的殿里,皇帝靠在龙榻上休息,只是形如枯槁,没有太多精气神。
夭枝心下微沉,只觉时间不多了。
皇帝喝完手中的药递给一旁太监,看向夭枝,“你私自将人送走,是打量朕不会杀你吗?”
夭枝当即在殿中跪下,俯身并未抬起头,“微臣不敢,实在是如今太子已立,废太子若还在宫中,恐会惹出许多争端……”
皇帝有气无力,方才一方话已经用尽了他的力。
皇帝听夭枝说完,靠在卧榻上病容不减,虽然说话颇有些力虚,却依旧威严不减,“你觉得朕命不久矣,怕朕死了之后,新帝会对废太子不利,你不信朕选的人,对罢?”
夭枝闻言当即开口,“微臣不敢!”
皇帝面色阴沉看了她许久,似乎也难得疑惑,“夭爱卿,你当真让朕看不明白,你往日那般不顾性命救簿辞,如今却又护着这个被废的太子至此,究竟所求为何?
旁人都是趋炎附势,你偏生反着来。”
夭枝慢慢抬起头看向皇帝,极为坦诚,“这不便是陛下知微臣送走大殿下,却没有责怪微臣的原因吗?”
皇帝淡哼一声,显然说中了心思。
他到底也是对一手带大的儿子心有不忍,自然也知道夭枝有这个能力护住前太子,并且绝对不会偏颇任何一个人,如今看来确实如此,她有这个胆量,也确实有这个能力护住人。
皇帝说到这处似乎已经累极,便重新靠下闭目养神,“酆爱卿方才与我说了,他已然找到写策论的人。”他挥手让太监下去,几声低咳之后,开口问,“当真是你写的?”
夭枝跪在殿中,闻言默然片刻,也只能承认,“是微臣往日所写,其间言辞并不成熟,还望陛下莫要责怪。”
皇帝笑起来,久病的身子似乎精神了些,“何来责怪一说,你的策论可谓是极好,朕往日找了你许久,不曾想到人竟就站在朕面前,不过……也确实是你的风格。”他看了一眼她,微微招手,“你过来,朕有话与你说。”皇帝开口,已然气虚。
夭枝当即上前,半跪在床榻前,“陛下有何吩咐?”
皇帝慢慢支起身子,视线看着她,苍白开裂的嘴唇微启,他虽虚弱,却依旧目光如炬,深邃威严,“夭先生,你应当并非世俗中人,对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