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辞远比旁人知晓得更详尽。
譬如元猷在日复一日的焦躁与压抑之中,身体每况日下,自打周荣得到世家的默许,他从如履薄冰到无路可走,便是想做一场困兽之斗都无能为力。
譬如暗杀周荣的计划,他已经秘密策划了许久,千百种设想,最好的法子无疑是绝对示弱,示弱到周荣对他不屑一顾,或毫无防备。
不屑一顾易,毕竟周荣从未将他放在眼里,不杀他不过是先有世家为认可,后有北镇虎视眈眈。
毫无防备难,周荣是个疑心极重之人,元猷还有几颗利齿,周荣绝不会轻易放松警觉。
那一日,在帝王寝宫的暗室里,帝王的声音坚定而又疯狂:“我身子越发羸弱,宫中医官过半畏于周荣,必是瞒不过他。实则虚之,虚则实之。周娥一旦临盆诞下皇子,他心头大石落地,也许是个机会。
我若成了,这天下必然大乱,你于北镇休养生息,反倒能抻开手脚。我若败了,你可大举诛奸臣之旗,名正言顺攻入京师。”
彼时暗室窄平,烛光通亮,笼罩着年轻的帝王,为他苍白无血色的脸庞蒙上一层金纸般的光。
像极了……命不久矣之人。
君辞张了张嘴,终究是什么也说不出口。
她看得出来,元猷是真的时日无多,诛周荣或许是他仅剩的执念。
一室寂静,许久之后,元猷低声唤她:“阿辞……”
在君辞抬眸微诧望来之后,元猷莞尔,目光不闪不躲,清晰干脆又唤了一声:“阿辞。”
君辞想了想,试探性回了声:“元阿兄。”
沉闷的笑声从元猷胸前里溢出,他笑得有些开怀:“阿辞,你可还记得,大漠之中你曾与我言,日后能否给天下女子一个与世间儿郎一般学文习武之机?”
这话让君辞霎时想起与元猷初见,在沙漠之中的闲谈。
“当日,我赞赏你,也信你之言,当真设学堂,鼓励万千女郎踏出礼教束缚,学儿郎一般可入仕可行商,可昂首挺胸立于天地间,或许又是另一番繁荣。”
帝王的眸光有憧憬,声音有感叹与期许,却话锋一转:“可我今日对你说一句肺腑之言,朕办不到。”
突然一个“朕”字代表着帝王,不是他本人,而是告诉君辞,任何一个帝王都办不到。
“阿辞,始皇崇法家,至今已七百年,仍背负着儒家的唾骂。”元猷推心置腹道,“无论我能否胜过周氏,无论我能否成为真正的北朝君王,甚至统一南北,天下归一。我都做不到。”
君辞垂眸。
她以前不涉政,不知权势之间的博弈,总以为只要是至尊之人推行,必能扭转乾坤。
这一年,她成长太多,她明白不止是元猷,任何一个人,哪怕是应无臣都无法做到。
这是在颠覆几百年根深蒂固的观念,实在彻底撼动男权的根基!
“不过万事无绝对,时势造英雄。”元猷忽而又噙着淡淡笑意,灼灼目光落在君辞身上,“你或许能亲自去创造你想要的世道。”
黝黑的凤眸一睁,君辞明白元猷的意思。
让她参与群雄逐鹿,只要她能成为最后的胜利者,她能打破千年传统,登上那个位置,对她任用女郎,为女郎谋利,便能更易使得世人接受。
与舅父闲聊时,君辞也曾口出狂言,她为何就不能凌驾天下儿郎之上?
但争霸天下之心,她从未有过。
不是被固有思想束缚,亦不是妄自菲薄,而是那个位置……高处不胜寒。
她并无这野心与志向。
“张卿之痛,阿辞你可还想再经历?”元猷一针见血,“阿辞,世道大乱,你是随风漂泊,只图自保,漠然等到这乱世结束?还是亲自干预,使得乱世早日平定?
若是前者,我今日之言,你只当未曾听过。若是后者,何人会放你功成身退?
应无臣么?”
字字句句直戳君辞心肺。
表兄的惨死,让她第一次清晰知晓,受制于人,只得任人宰割。
这样的痛,她决不能再一次经历。
不能再受制于人,只能成为人上之人!
“主公,京都密信。”君辞被云如意的声音拉回思绪,才惊觉自己竟如满弓绷紧。
松开不知何时攥紧的五指,君辞接过密信。
上面有一个精准的日子,是元猷通过秦啸递来的信,是周娥真正有孕的日子。
距离周娥产子还有半年,她也只有半年的时间。
深吸一口气,君辞知道她需要加快步伐。
接下来,君辞一心扑在清扫北镇之内的匪窝,这些人大抵是穷苦日子过多了,有些匪窝一听君辞管吃管喝,甚至都不需要君辞动手,粮食一车运上来,纷纷投靠。
他们大多是男子,只有少数落草为寇之人的亲眷。
这些人常年求存于武力暴乱的北镇边缘,能活下来都有些身手,他们不似军中儿郎一般好规整,胜在更听话,易于满足。
自然也有那阳奉阴违之人,君辞索性带着降服的几个匪窝领头人一并去下一站,让他们亲眼看看不听话之人的下场,他们自然就更乖觉。
加快进程的君辞,暂时没有顾及挑拨高氏与董氏,用了半月就把全部匪窝据点拿下,最终她挑了怀朔镇外的匪窝做了据点,把所有人都集合在这里。
统一训练培养,一则此地最为隐蔽,二则此地更为宽阔,别说一两千人,便是一两万人也能养得下,三则她第一个要动手的就是怀朔镇。
正好高氏久不在怀朔镇见到她的身影,已经开始有所猜疑,君辞又在怀朔镇冒了个头,还装作不经意间隔空与高阅来了个四目相对。
人群晃动间,她又消失不见,高阅追上来没有追到,但君辞却又故意引起了高阅手下之人的注意,被人一路跟踪到了董弃的府邸,才失去了踪影。
这下更坐实了董弃私藏她之事!
“阿耶,君氏女一定在怀朔镇!”高阅在董府外蹲了君辞一天一夜,都没有见人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