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不是因为关心他才问的!”曾参商急急忙地低叫一声,手中缰绳跟着一紧,座下马儿喘嘶吁吁,尥蹄抖鬃。
英欢唇边浮起笑,“性子比马儿还躁。”颇有深意地看她一眼,而后蓦地一夹马肚,朝前穿林奔去。
曾参商小而挺翘的鼻尖上沁出几粒汗,眼望英欢渐行渐远的红衣背影,眉一皱心一叹,扬鞭用力抽了下马臀,追了上去。
一个半月前京中闻沈无尘至北戬,而后便再无收到过任何自北戬传来的消息。
那一日于东角楼外大街上,马车之中她对他说的那句话,仿若梦魇一般,日日夜夜令她不得好过。
……你此去北戬,最好永远不要回来!
当日心中对他满是愤恨之情,怨念之辞未经细想便脱口而出,眼睁睁地看着他面色及黑眸间归暗,却也未思他会作何想法。
只是现如今,真的再也不得他的音讯,自己竟会惆怅。
是愧疚还是歉意,知自己会担心他的安危,可这感觉却让人异常惶恐。
他的目光他的声音,和煦之笑出奇之举,在她脑海中一日却比一日清晰,回忆中那些不多的同他在一起的零碎画面,就若一只无形的手,强有力地攥紧她的心,时刻不松。
倘是他真的为北戬所害,再也不能回来……
心猛地一扯一揪。
曾参商咬咬牙,口中低低地咒骂了一声,他敢出意外!他敢不回来!
若是他要让她此生徒留愧疚之情。便是他死了她也不会放过他!
狠夹马身,策马纵行,不消一刻便至林外。
英欢人已下马,抬手解开头上紫弁,将马缰递给一旁候着的殿前司侍从。自向不远处苑廊间走去。
曾参商翻身下马,稳稳落地,反手扬缰,受鞭入袋,动作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而后紧跟英欢步伐,向前行去。
廊间有黄衣舍人祗候在前,手捧一折赭章。见英欢骑射已毕,便上前恭敬道:“陛下,枢府命人送来的。”
英欢由着旁边宫女替她解卸背后箭,眉扬眸亮,二话不说,伸手便将那折子接过来。
曾参商抬眼去望,就见那赭章之上插了红色小旗,不由挑唇而笑,走两步过去,问那舍人道:“又是东面捷报?”
黄衣舍人低眉晗。“是。”
曾参商使劲握了握拳,心中大悦,这已是自邰邺齐二国同于南岵用兵以来地第四封捷报了!
英欢目光横扫捷报上言,匆匆阅毕之后啪地一合。难掩满面喜色,胸口竟在微微起伏,明眸红唇光亮迫人,回身将随驾至此诸人扫视一番,而后高声道:“狄风于三日前破潢州!”
此言一出,诸人之情皆是沸然而腾,俯而叩以贺。
潢州乃南岵西面要塞之地,潢州既下。南岵西起秦山一脉,东至京都梁州,俱是一马平川的河原,纵是中宛大军再顽固不休,也难敌邰骑兵铁骑征踏!往后所图的,便是看狄风与朱雄谁能更早攻近梁州了!
英欢飞快抬手一扬。着众人平身。侧道:“今日在场诸臣,皆赏!”说罢又免众人谢恩之礼。上阶入廊,手紧紧地攥着那封捷报,眼中水光且晃且止,待走了几步后,又忍不住将那捷报一把展开,细细再看一遍。
心中喜悦之情如海浪冲天,久久不休。
先前欲从北调兵攻中宛,意在解狄风之困,却不料狄风一路杀伐征讨竟是如此顺利,短短两个月间便连克数州,眼下又破了潢州!
如此看来,一旦调兵南下,中宛必慌,而黄世开之部若弃南岵而归,则南岵梁州以西决无可能抵御得了狄风之悍,邰定会早于邺齐攻下梁州!
梁州。梁州。
一想到或有机会能让南岵皇帝披白出城而降,胸中满满都是兴奋之情!
英欢按捺住心中涌荡之情,走了几步之后转身回,对曾参商道:“你一会儿也不必再随朕回宫了,早些回去歇着便是。”
曾参商知她心情正好,也便不多扰,轻应了下来,回身之时见先前送报那黄衣舍人正跟着上前,不禁悄悄将他一拦,见四下无人注意,便压低了声音问他道:“可有北面传来的消息?”
黄衣舍人看她一眼,嘴唇欲动,却仍是摇了摇头,“回大人的话,并无。
曾参商一阵失望,面上因闻捷报而存地喜色瞬时消了个七八分,随便摆了摆手,道:“你去罢。”
英欢在前并未回身,眼见曾参商同那舍人低声在言,一张小脸红了又白,面上满满都是失望之色,不由挑眉,又淡抿红唇,待看着她低头走了之后,才招手将那黄衣舍人唤近,“可是问你北面的消息?”
舍人点头,“小的一个字也没敢说。”
英欢眉间隐潮,转身慢慢往前走,一边又问道:“沈无尘何时归京?”
“说是明日午后便至北郊,陛下可要遣人去迎?”
英欢凝思一阵儿,才摇头道:“倒也不必,待明日他回来后再看。”心中暗叹一番,又是轻道:“也没想到他回来得这般快,才从北戬走了多久?”
舍人小声笑道:“十多日,二十日不到……说是路上昼夜兼程,飞也似地往回赶。”
英欢脚下步子顿了顿,脸上笑容凝住一瞬,低眉攥紧手中战报,低低道:“竟是这么急?”
可这么急。又是为了什么。
是因北面事出紧急非要当面与她奏明,还是因……
英欢蓦然转身,远处只见枣红骏马,不见曾参商之人影,天边晴空素茫。身边风声悉娑,春已至末,就将入夏。
有情之人,无情之世,这天下岂止她一人身陷此境?一指豆大灯苗悠悠在燃。
曾参商支肘于案上,小脸被烛光映得一片昏黄。眉毛挑起,抿着唇盯着眼前一纸白宣,一动不动。
良久,才松肘拾笔,在上面勾勾涂涂,口中间或小声念叨两句。
紫毫饱蘸浓墨,挥笔其上,洋洋洒洒数百字,一气呵成。
她垂了眼,低低叹了口气。扔了笔,人伏在案前,瘪了瘪嘴,伸出手指点了点那纸上未干之墨。一咬唇,又猛地直起身子,拿过那纸便要撕碎。
“时已入夜,为何还留在户部不走?”
门板不知何时被人推开,甚是熟悉的声音自前方传过来,字音如雷,滚入耳中,她的手不禁一抖。任那纸又落回案上。
曾参商蓦地抬眼看过去,一袭青衫端端映入眼底,门边男子甚是俊朗,正嘴角压笑,盯着她瞧。
眼角鼻尖忽地全酸了。
她推案起身,指着他。手指微颤。似是不信,“你……怎么回来了?”话一出口便想咬掉自己地舌头。她何时似这般忍不住心底之情?!
沈无尘微微笑着朝她走过来,低头去看案上那纸,“不是说,再也不作文章了么?”说着,伸手便要去拿。
曾参商一下子回过神来,去挡他的手时却慢了一拍,看着他已拿了那纸要读,不由急得额角骤起汗粒,大声道:“不准看!”
从案后绕至前面,扑着去抢他手中之纸。
沈无尘挑眉,朝后退了一步,将手举高,抬眼去看,薄薄宣纸透光而亮,其上小纂字体灵秀中又带了野气。
曾参商火大得要命,握拳便去捶他,“还给我!”
沈无尘一边躲一边笑道:“再闹,闹得旁人都来瞧才好……不过是篇文章而已,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曾参商闻言不敢再动手,生怕真地将旁人引来,只是面上更红,眼里怒火扑簌簌地往外冒,“小人!”
沈无尘仍是将那纸高高举在手中,眯了眼看过去,口中轻声念道:“……讳无尘,字子旷,为沈氏。”蓦地挑眉低眼望她,“这是……”
曾参商面上黑红有错,恨恨地一跺脚,便要往外跑。还未至门边时,身后便传来他低沉压抑的大笑声,她忍不住又转身,见他笑得眼角都皱了起来,捏着那纸地手也在晃抖,不由更气,“不许笑!”
沈无尘看她一眼,迈了几大步走过来,飞快地将门板合上,然后将她拉至身边,抬手揉了揉她束好的,笑道:“我没日没夜地往回赶,只想能早些见到你,你却躲在此处,给我作墓志铭……”他扬了扬手中薄纸,眉清目明,“就这么想让我死?”
曾参商本是气他,可听见他那最后一字,喉头竟是一瞬间哽住,眼眶又红,隔了半天才道:“你一走便杳无音讯,我还以为你真的……”
沈无尘看着她,眼里渐起柔意,仍是笑着道:“这不是好端端地回来了么?”又看看那墓志铭,“只是可惜了这个。”
曾参商脸色臊红,又要去抢,却被他错开,听见他道:“既然写了,难得一见你之所作,不管是什么,我都得仔细读一读才是。”
沈无尘松开她的胳膊,目光将那纸上下扫落一番,挑眉轻念道:“……大历元年举进士,第一人及第,历大理评事,著作佐郎,太常丞……张文靖公、谢敏公、与今参知政事廖公,咸荐其能,改右司谏,太常少卿,秘书监,吏部侍郎,左丞,就拜工部尚书。”
曾参商低着头,左手掐着右手,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
沈无尘一口气念毕,蓦地笑出来,目光移至她身上,开口道:“你记得比我自己还清楚,是什么时候知道这许多事情的?”
虽是问话,可却不等她答,他便目光飞移而视,又继续念道:“……子旷为人,外虽愉恬,中自刻苦,而志守端直,临事敢决。进,足以傲视群雄;退,亦可宠辱不惊……”
他停了停,笑容愈大,垂下手,转而看向她,“原来我在你心中是这般的……原先那些无耻、小人之言,是否全都不作数了?”
曾参商面上心中皆是火,连指尖都要羞红了,伸手扯过那张纸,迅将它撕碎,又将纸屑紧紧攥在手心里,“沈大人还真是……”
“唤我子旷。”沈无尘眸中凝亮,盯着她道。
曾参商咬着嘴唇,撇开眼不看他,心却越跳越快,好似秘密被人窥觑到一般,只想转身就逃。
沈无尘一把抓起她的手,用力掰开她握紧的指,低声道:“都敢这样写了,还不敢这样叫?都已成此情态,你还想……骗自己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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