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子鉴定的过程近乎乏善可陈——像是置身于赛博朋克世界中，一切一切都只是一组数据，可以被机械所判定。
有一瞬间，阮卿卿甚至止不住她的妄想。采样后，纯白的实验室悄无声息多出几个复制品，她们泡在营养液中，纯然无垢地长大，拥有着她所没有、不同于沧桑疲惫茫然死寂的眼睛，富有活力、对世界充满好奇，带着勃勃生机——江云歌的眼睛。
不比阮卿卿好？经历、记忆和药物塑造了只留下余烬将熄的她，也塑造了在媒体面前活泼大方，嬉笑自若的江云歌。如果二选一，答案理应很明显。
唐夫人为什么会拉黑江云歌？近乎玄学的血缘，真就比二十年的养育之恩重要，让她能如此迅速地做下决定？
很难理解。以至于她想远远逃离的心都为此动摇。
如果……万一……
评判一下，因为本就虚无缥缈，甚至已然毁灭、化为纯粹的羞耻的爱意，放弃很有可能是既定将至的母女之情，怎么说都是她太偏激，不可理喻。
“……”
“初四的宴会你有去吗？”唐夫人开口问她。
“去的。”
唐夫人几不可查地皱眉，没有问她去时的身份，只不动声色，“好，那天我把鉴定表带给你。”
“嗯。”
离开鉴定中心，司机欲言又止，唐夫人没有理会，径自说：“先送卿卿回去。”
阮卿卿……她终归选择默认。
所有的一切，或许只是逃避，她都想等到初四再决定。
不管是受不得聂文周甜蜜的结婚宴，精神崩溃，直接逃离，躲到远远的不搭边的地方了却残生，还是接受唐夫人后续的安排，转进到豪门宅斗现场，都，初四再说。
当然，毫无疑问，还有一种可能——艾梦乐确实是她的母亲，也确实恨透了她，宁愿用弥天大谎让她心生“我可能是唐夫人的孩子”这种近乎麻雀变凤凰的妄念。
如果她不去求证，这股魔火总会烧灼她的心。而如果她求证是假，唐夫人又会怎么想，怎么做？谁也无法预判一个被戏耍的母亲会做出什么举动，而艾梦乐绝对会很期待。
“卿卿，我先提前说明白——”唐夫人轻声说道，“不论结果如何，和聂泽之结婚的，只会是云歌。”
“嗯。”
“不管如何，你都是该出国的。聂泽之一开始找上你，只是为了寻找江云歌的替身，我们心里都有数。”
“嗯。”
“我毕竟养云歌也养了二十多年，她嘴上不说，心里其实也挺满意泽之，而泽之和她关系也顶好，联姻很难会解开。更何况，我也不希望你继续站在‘替身’这个卑微的位子上，”唐夫人纯黑的眸子温和又哀伤，“出国，去巴黎，去纽约，去莫斯科，去哪里都好，不要待在这里。”
“好，”决定的最后一点犹豫都因此斩断，阮卿卿笑道，“参加完婚宴，就会离开。”
“保持联系。”
两人互相交换微信账号后，车停在别墅大门前。
阮卿卿看着唐夫人朝她挥挥手，于是她也挥挥手，以全礼节。
只是礼节。
过年对阮卿卿来说近乎乏善可陈，失去绘画动力后枯坐都变得困难。两天像是过两年。
总要消磨时间，她索性闲着翻了翻自己约稿的小号，发现不少工作室在招画手，坐班远程都可以，待遇从优，月收过万。不管如何，饿是饿不死的。
……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活着是为了什么，她只知道，自己死了，高兴的人绝对会比伤心的人多。
活着只是为了一口气实在悲哀，但她还是打开那个小号，随手戳了一个在泉田市工作的二次元游戏策划，问道：“还缺外包画手吗？”
对面几乎是秒回：“——缺！！！”
“有要求坐班吗？”
“你住月球都没关系，能交图就行！”
阮卿卿松一口气，继续和策划敲定签约相关事宜。
她打算去泉田市养老，泉田市民风不错，民宿之前有不少画手同行推荐，网红店又少，总体环境氛围舒适宜人。现在敲定不用坐班，更好。
不用坐班也正常，二次元向的游戏缺画师缺到丧心病狂，面对的玩家又十分严苛，但凡一张卡面cg有缺陷，当即会被玩家喷到亲马螺旋升天。画师相关群能经常见到招画师的文案，其中不乏校招门槛十分高的大厂。这种情况下，有人肯来画画就不错了。
当然，手游项目组里往往什么都缺，节奏快更新量大程序要求高，产能和运营都是日常007，过年加班错峰放假是日常。这位倒霉的策划兼HR显然就是大年初二还在加班。
阮卿卿简单地和这位策划约好电子合同相关事宜，没什么特殊的地方，之前合作过，也有制式合同，只是游戏公司内部要走流程罢了。
敲定后，策划终于瑟瑟地发了句闲话：“很多人都挺想你，恭喜你回来。”
阮卿卿笑了笑：“谢谢。”
有了事，对时间的感受就换了。两天就是两天。她用两天时间了解了一下游戏的更新情况。
游戏名为灰昼大陆，华幽游戏出品，一般向二次元卡牌手游，以又氪又肝出名，人物敢卖几万块，皮肤也敢卖几万块。这个游戏能深刻让人明白，确实有土豪存在于游戏世界中。
一年前缺钱的时候接过商稿，现在一年多没联系，这个游戏又出了二十来个新卡牌，一百多个新皮肤，人物图鉴越发花里胡哨，而游戏性是一点也没有提高，蒸蒸日上，瓜版永远的神。
但这一切和她这个只是要接稿的画手有什么关系呢？白嫖就完事。
聂泽之这两天格外忙碌，回来的时候也难得疲倦，撑着力气洗漱完后倒头就睡。抱着被子，穿着衬衫，露出一小截锁骨和流畅的人鱼线，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尤为暧昧。
阮卿卿放下玩灰昼大陆的平板，朝顷刻就睡熟的男人看去，脱去舟舟滤镜后再看他，能发现他和聂文周并不十分相似，他眉眼锐意十足，意气风发如少年。
她没有心思多了解这个男人，只凭借阿姨的介绍了解过一些。他在金融方面的技能点似乎点满，在投资上屡屡压中科技股，身价暴涨。管的公司也不赖，仅两年就让公司有声有色，以至于让他有空玩找替身的恋爱游戏。
不过也仅此而已，他三年的累计，完全不够抗衡他的父亲，更别说整个聂家集团。
如果是舟舟，他此刻的睡颜是否会更加恬和？
她掐灭自己的心思。她不能想聂文周，一想聂文周，脑子里会同步跳出瑞拉的灿烂笑颜。他们十分登对，自己在暗地里觊觎，简直是地沟里老鼠一般的存在。
“……”
灰昼大陆的晚间日常在发呆中刷完，她也失去了继续玩的心思。
她去摸手机，朋友圈是能消磨时间的信息流，她偶尔也愿意打开朋友圈杀时间。
刚打开微信，特别关注的消息就跳了出来。
聂泽之：【等我。】
聂泽之：【父亲已经同意，只要我留下后代，做好交接，半年后，我就能去国外找你。我们能长久在一起。】
聂泽之：【安心，唐夫人和阿姨那里，我去敷衍。】
太过固执，坚定，自以为是，无意识地躲着她，以至于她一直无法把解约合同递给他。像是追着已经断线的风筝，迟迟不愿接受风筝已经无法捉回的事实。
阮卿卿关掉手机。暗黄色的灯光投射下阴影，像阴霾。
现在是晚上十点，她完全可以推醒聂泽之，再次强调，让他放弃无谓的挣扎，让他能安心过春节，在明天精神抖擞地参加聂文周的结婚宴。各自安好。
并没有犹豫太久，她也不乐意装作没看见，之后再上演一出《霸总追妻：娇妻逃婚99次》这类狗血无聊的戏码。
她也这么做了。
聂泽之平常经常去健身房锻炼，手触上去，能隔着皮肤感受到流畅有力的肌肉，这种力量感她之前千百次感受过，灼热又令人心痒。如果只是床伴，他无疑十分优秀。只是她不需要，没有需求。
毫不犹豫，摇醒，然后开口。
“聂先生，我看到你发的消息了。”
摇醒聂泽之，他看着迷迷糊糊的，眼神茫然。
“卿卿？”
“聂先生，你不用——”
身躯被手臂禁锢，唇舌被温热封住，柔软蓬松的头发挨着她的脸颊蹭着，有些将痒。困倦而含糊低沉的声音在她唇畔流连。
“乖，睡觉，明天再说……”
阮卿卿努力挣脱出能开口的空隙，咬牙切齿地说：“我明天就走。”
回应她的只有均匀呼吸，聂泽之显然又已经睡熟了。
无可奈何，阮卿卿选择挣脱怀抱，把合同放到他叠好的衣服上面。他自己看吧，说不定他看完后，心下松一口气，就能停下眼前高强度的加班了。
之后，打开微信，发消息提醒，强调是解约合同，强调不用为她奔忙。而后，取消特别关注。
终于阖目休憩时，她脑子里最后闪过的画面，是空白。
……原以为可能会想到舟舟。
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