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自己十多年来的委曲求全,忍辱负重,因为念着友情,几度咽下血海深仇,一再退让。所以,他成了一个弱者,让人踩在脚下,让越冥对他拔剑相向,让君诺尘玩弄于掌间。可现在,他再不要做这样的人!他终于想明白了,君诺尘固然强大,自己与他相差甚远,但难道因此就要听命于他吗?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像他一样强大,为什么不能有自己的一方土地,养精蓄锐来报杀父之仇呢?
幻冰一愣,不知如何回答。或许吧,他说得是对的。也许是自己涉世未深,对许多东西都不光带着希望,还带着最大的善意来面对。可这世上,终有的东西难以掌控。
“可即使你说得是对的,我发誓,今生今世我肯定不会因为自己的信念而损害到他人,这是我坚守的底线。”幻冰忽然坚定地说。
安冷耀注视着他,温暖的火光映照着少女的脸庞,她是如此坚定地许下承诺。他想起从他们在崖间第一次相遇,到现在,她的确都用自己的善良来对待一切。而自己见惯了魔界的彼此算计,图谋不轨,都要忘记了善良是什么。
“冰荧,我可以相信你吗?”他轻声问道。经历了这么多,一路走来,他在阴谋的夹缝中死里求生,在伪善的面孔中周旋,他也会累,他希望有一个可以真正信任的人。
“当然,我们是朋友,不是吗?朋友间为什么不能相互信任?”幻冰笑着反问。
“朋友?”安冷耀低声重复,这真的是一个离他很遥远的词语。曾经,他也有过朋友,一起相伴走过那么多的岁月。但如今,所有的情谊都沉入了恩怨纠葛之中,他还有可能再次拥有友情吗?想到这里,安冷耀脸色黯淡了几分。
然而,幻冰并未注意到他的黯然失色,而是拍了拍胸脯,大声说:“从今天起,我们就正式成为朋友了。有事尽管告诉我,我上刀山、下火海,也会帮你完成的。”她说着,脸上不禁露出一丝笑容,明如星火。
良久,安冷耀抬起头,看着她说:“好,我们以后就是朋友了。”
在后来的日子里,安冷耀时常会记起这一晚,即使那时,他与这个少女已是针锋相对,而后她又与世长辞,但他依旧忘不了这时的温暖。
再后来,他遇到了一个叫“许梦心”的女孩,当她也拍着胸膛说要为朋友付出一切时,他想到的竟又是这个美丽的夜晚,火光之中那么坚定的脸庞……
叶谦终是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包括魔影,他想最后尽一次努力。他毕竟是魔界德高望重的长老,面对君诺尘布下的结界虽费了些精力,但也顺利进入了。他有许多事情都没有完全清楚,更重要的,他不相信在他身边很久的温和沉静的年轻男子会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人,他想去找君诺尘把一切问清。
当他来到君诺尘面前时,夜已深,风静静地吹着,丛林里不时有不知名的虫子的叫声传出。
君诺尘没有睡,或者说,他就是在等着什么人。他坐在庭院里,桌边放着一个香炉,散出阵阵清香,他笑着望向一步步向他走来的长者。
“长老,我知道您总会来找我,所以一直在等着您。”君诺尘温润的声音在夜里静静流淌。
“诺尘,我终究不愿相信你是一个心怀不轨的人。你从小跟在我身边,究竟何时变成了另一个我不曾熟悉的样子?”叶谦的话语里包含着满满的沉痛。
“长老,我一直都是如此,与其说我变了,不如说您或许不曾了解过我。”君诺尘说,身后的屋子里发出温暖的橘黄色的光亮,洒在他的身上。
“或许吧。”叶谦痛苦地闭上双眼,“无论是你还是小耀,我从来都没有真正了解你们。”
他说着,复又睁开眼睛,注视着面前的人:“可是,为什么?安冷耀难舍弃心中的仇恨,那么你呢?你明明已是功成身就,又为什么还不满足?”
君诺尘抿嘴一笑:“你真的猜不到我为什么这么做吗?长老可还记得你我初遇的那个雪夜,我姐姐惨死,我却无力保护她,甚至只能任人宰割。那些岁月,我真的不想再有第二次。当时,我就在心里发誓,今生我要做人上人,再不让他人踩在我的头上。”
叶谦一愣,他确实想不到,原来从那时起,这个人就已经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但我要谢谢您,您传我法术,教我武功,才能让我一步步走到今天。”君诺尘温声说着,轻抚了一下身边的香炉,一时之间,香气更加浓郁。
叶谦身体一颤,仿佛在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良久,他开口:“我还有几个问题要问你,今天我想把全部的事情弄清楚,希望你可以如实回答。”
“当然,长老的问题,我怎敢不答?”君诺尘微微点了点头。
“琪悠是你的人?安冷耀曾险些入魔也是你做的?”
“是。”
“音千落的中毒到她的死也是你安排的?”
“是。”
“还有,当初越轩的祭祀大典上,那把火和念初的死,是不是也与你有关系?”
“是。”
“你……”叶谦气得发抖,怒视着那个淡然沉静的男子,“究竟还有多少是我不知道的?”
“长老,您也不要这么生气,我可以解释关于祭祀的事情。念初是我杀的,但您也清楚,此事由林楚莫而起,我就顺手帮了他一把而已。”君诺尘轻笑一声,“那个林少主,胆小如鼠,难成大事。他本是让人在地上只洒一点油,让安冷耀出个丑便好。但我想,这怎么行呢?于是,我又帮他多添了点料,这才有了这么一出好戏。”
叶谦自以为即便君诺尘再如何改变,但他到底是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少年。可这一刻,叶谦再认不出他的模样,或许相处的这些年,只是一场梦,都是假的。
桌上的香炉不断散发着香气,飘出薄薄的雾气,模糊了一切。
蓦地,叶谦仿佛想到了什么,紧紧盯着对面的人:“这盘棋你准备了多久?当年的安天阔,该不会也在你的算计之中?”
“长老果然是聪明,什么都瞒不住你。”君诺尘抿嘴一笑,“他的确不是普通人,有手腕,有野心。但长老想必也明白,在魔界大家更为看重的是家世背景,否则纵是怀有绝技也不能有机会施展。因而,我在背地里帮着安天阔打点了不少人和事,才能让他一步步走向高处。”
他看着叶谦愤怒的样子,继续说:“我本想着让他与越轩两相争斗,我可以隔岸观火,顺便坐收渔翁之利。但可惜,越轩确实有一手。安天阔也难负重任,他当初收养安冷耀,本是想培养一个得力的助手,没想到反而对这个孩子动了父子之情,将他视为儿子,捧在手里护着……也难怪他会败给越轩,这么一个感情丰沛的人的确不配做大事。”
“你……”叶谦气得一拍桌子,指着这个他养育了多年的男子,“我当年救你,本想着把你教导成一个心怀天下、惩恶扬善之人,可没想到……”
“长老,不要生气啊,小心伤身。”君诺尘温声劝道,将一杯茶递到叶谦面前。
“收起你那副假仁假意的面孔。”叶谦一甩手,茶杯掉到地上,发出一阵刺耳的碎片声,在夜幕里犹为清晰。想他一生骄傲,却被自己收在身边耐心教导的孩子欺骗了半辈子!
君诺尘见此,倒也并不恼怒,依旧挂着笑容。
“我问你,越冥呢?”叶谦冷声问。
“长老可是想见他?”君诺尘一笑,“放心,我留着他的命呢。而且,马上,你就可以见到他了。”君诺尘说着,脸上的笑意不断放大,在香炉的白雾中,显得邪魅妖娆。
叶谦有些疑惑,难道君诺尘会有这么好心让他与越冥相见?这一定又是一个阴谋。他正想询问清楚,身子忽然一软,跌坐在地上。他想试着凝聚内力,却发现自己任何力量都用不出,功力尽失。
“你……”叶谦看着君诺尘的笑容,又看了一眼桌上的香炉,瞬间明白了一切。他真是太大意了!
“长老,您这是怎么了?”君诺尘从椅子上起身,俯视着叶谦,“我刚刚还在想着长老究竟何时才会发现自己中了毒,没想到这么快。不过,也算是很久了,因为毒魔散毕竟不同于一般的毒药,毒性强,而且无色无味,便是略加在香炉里,也不会令人发觉。幸好我提前用真气护体,否则也危险了呢。”他说着伸手熄灭了香炉,雾气渐渐散开,空气里只余淡淡的清香。
“君诺尘,没想到你竟暗箭伤人!”叶廉用气得发红的双眼看着他。
“长老,这也不能怪我,我也是形势所迫。”君诺尘半蹲下身子,与叶谦平视,“我刚刚从九幽之地救回姐姐,消耗了不少法力,怎么还敢与长老抗衡,唯有出此下策了。”
“你……”叶谦怒视着他,身子因情绪的激动而微微颤动,奈何他现在法力尽失,只能任人宰割。
这时,君诺尘见不远处有两个人正向这里走来,他浅浅一笑,时机正好。
“长老,你想见的人来了。”君诺尘拍了拍叶谦的肩,站起身子。
叶谦一怔,随即看见那个一步步走来的黑发少年,不禁开口:“越冥……”
越冥听见有人叫他,止住了步伐,用带着迷茫的双眼看着离他不远的长者,似乎并不知道眼前的人是谁。一边的夏墨轩见到此情此景,微微一笑,心知事情已成。
“大哥,你要带的人已带到。”夏墨轩走到君诺尘身旁说道。
“你……是谁?”越冥问叶谦
叶谦一愣,说:“越冥,我是叶长老,你……不认得我?”他想到千百种越冥落在君诺尘手里可能的下场,却没想到这个少年会不认得他。
“我……”越冥也很茫然,“我不记得你,我们以前见过吗?”
“我们……”
“叶谦,你事到临头,还想再蛊惑人心?”君诺尘打断叶谦,他转而对越冥缓声说,“越冥,这几天墨轩不是告诉了你一些关于这里的事吗?你就是因为被他所伤才会失去记忆,才会如此。如今,我抓来了他,就是想要为你报仇。”
“君诺尘,你究竟对越冥做了什么,才会让他如此?”叶谦大声质问。
越冥凝视着地上的老人,眼里的迷惑不减反盛,他问:“是吗?我怎么什么都记不得了?”
“没关系,我会想办法让你记起,我视你为弟弟,不会令你一直这样下去。”君诺尘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肩,“你忘了吗?曾经我们总是在一起聊天谈心,我说过,我既视你为兄弟,就不会让你受人欺凌。现在,我把叶谦抓来,就是要为你报仇的。”
他说着,变出一把锋利的匕首,放在越冥手中:“他是你的仇人,你亲手了结了他,岂不是更好?”
“可是……”越冥盯着手里的刀,“我,我……”他的样子有些胆怯,有些犹豫与害怕。
“不必担心,他中了毒魔散,若没有魔界魔王的功力来救治,本也活不了多久。”君诺尘紧盯着越冥的面容,眼里一丝寒光闪过,“所以,他现在身体虚弱之极,不会伤害到你。”
“但……”越冥看了看手中的尖刀,又看了一眼叶谦,仍是下定不了决心。
君诺尘弯了弯唇,温声问:“怎么了?难道你想起了什么,难道这个叶谦曾是你的朋友,所以你纵是被他伤了,也下不去手?还是你认为是我在利用你做什么?越冥,你这几日不是都在这里养伤,我们不都是尽心照料你,这足以证明我们才是朋友,不是吗?”
越冥被君诺尘的一番话说动了,他咬了咬牙,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步步走向叶谦。
叶谦看着向他走来、提着尖刀的少年,一遍遍叫他的名字,想唤醒越冥,但终究没有用处。难道,他今日就要死在越冥的手下?他不畏惧死亡,只是……越冥,也是他从小看到大的男孩,这样的结局,终究令他痛苦悲伤。
越冥终于来到他的面前,高高举起了手中的匕首……
这一刻,叶谦对着越冥怒睁的双眼,忽地一笑:“这便是我叶谦的结局吗?也罢,为魔界而死,我此生无怨!”
话音刚落,越冥手中的刀刃狠狠刺入了叶谦的心脏。刹那间,血如泉涌,仿佛整个世界都是鲜红的颜色。
叶谦倒在地上,他的呼息已经很微弱了,他知道自己马上就要离开尘世,这就是他的一生,他原本以为骄傲却一败涂地的一生。
他只记得那些曾环绕在他身边,听他细心教导的孩童,越冥、安冷耀……如今,安冷耀早已与他背道而驰,再不是曾经那个沉默坚强、心怀朋友的男孩。越冥,不复年幼时的调皮活泼,离开了音千落的庇护,他也不得不成长起来。即使最后,这个少年以一把尖刀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依旧不怪他。
还有一个人……君诺尘。
叶谦努力望着那个不远处满含笑意的温润少年,轻声开口:“诺尘,我始终记得见到你跟随在我身边的情景,那时,你温和、沉稳、平易近人……但究竟是什么时候,你变了?你说,这么多年来,曾经的一切都是假的,是你装出来的。但,我相信,记忆里那个一身白衣,性情温和的少年,才是你最初的样子……”
他说着,眼里的光芒渐渐黯淡,合上了双眼。
其实,人到了生前的最后一刻,什么恩恩怨怨都早已不复存在。所记所想,都不过是那些曾尽心付出、记挂于心间的人。
在听到叶谦的话之后,君诺尘的身子狠狠一颤。他想起年幼时,在无数个思念姐姐、从梦中哭醒的夜晚,是谁点起一盏灯,轻轻安慰着他,陪他彻夜不眠……是叶谦。但他到底平静了下来,轻声开口,冰冷的话语响起:“把尸体拖下去,打入魔力窟,永生不得转世。”
夏墨轩正要执行,越冥却已将一口真气凝聚于右掌,于是他的右手中忽有紫光闪现。紧接着,叶谦的尸体瞬间化为粉末,消散在空中,继而又落在不远处的松林中。
“越冥……”夏墨轩不曾想到越冥会有此举。
黑夜里,越冥带着一丝冷笑,转过身对夏墨轩说:“他不是我的仇人吗?我杀死他怎还会给他留全尸,让他尸身无处可归,散于天地间,岂不更好?”
说着,他深吸一口气:“已经很晚了,我去睡了。”接着,他的身影消失在了无尽的夜色中。
夏墨轩见越冥离去,又看了一眼君诺尘,动了动唇,却没有说一句话。现在,再多言语也弥补不了什么,一切已成定局。
君诺尘同样为越冥的狠辣震惊,之后便是一身轻松。从此以后,世间又少了一个修为高深的强劲对手,好事。
他静静站在天边的夜色中,铺天盖地的黑色,似要将一切吞没。
晚风拂动着他的衣襟,送来丝丝凉意,细细感之,风中还带着些水汽,如同露珠,又像是谁的眼泪。纵然是四季如春的魔界也终有四季之分,白露时节已然来临。
过了今夜,就是寒冷的开端。
露从今夜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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