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洛的问题,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得到回应,在梦境业已溶解的意识世界,只留下一道逐渐消逝于漆黑的回音。王洛并不急于催促,而是在回音消失之时,就开始回味着这场漫长的梦境。意识世界在这一刻重新点亮光芒,无数张梦中的画面被切分出来,清晰地呈现于身周,而后随着王洛的思维转动而旋舞,并以各式各样的方式彼此交错、黏连,成为新的线索。这是王洛在以自己的方式复盘全局,尝试从已知中推衍未知,再从未知中寻找出自己想要的答案。当然,这是个毋庸置疑的笨办法,如果那些未知那么容易被推演出来,那么师姐就根本没必要在金叶中留下如此明显的疏漏空挡。不告诉你,就是因为不想你知道,而不想你知道的事,你就必然不会轻易知道。所以王洛从一开始,就选择了求助场外,可惜得到的回应却唯有沉默。于是王洛只能在一个笨拙的方向上亲力亲为。漫长的复盘只后,王洛身边的无数纷杂画面逐一熄灭,而当意识世界重归黑暗时,他才发出一声疲惫的叹息。检验的结果,几乎等于没有结果,唯一能认定的是,鹿芷瑶在金叶中凝聚的梦境,虽有些删节不全,但其余的一切却都高度可信。虽然个别逻辑称不上无懈可击,但也恰恰因为不够无懈可击,反而更加可信——过于完美的逻辑只存在于故事中,现实是永远遍布擦痕的。只是,高度可信之余,却有一个明显的疏漏——不考虑结局未完的部分,也存在一个漏洞。梦中,没有一丝一毫关于自己的内容。应该说,整场梦境,鹿芷瑶都在有意无意地淡化灵山的存在感。灵山本应在这场乱世中扮演至关重要的角色:天劫的源头是灵山的初代山主赤诚。天劫后承载新仙律的是82代山主,无暇真仙宋一镜。此外,向新天庭高举起反旗的人是宋一镜的大弟子鹿芷瑶,她身边的得力助手是秦牧舟,而白家视为补天之重器的人则是白澄……可以说就在这场短短数日的梦境中,灵山人已经占据了大部分的主要角色。但除此之外,鹿芷瑶几乎从不在梦中提及灵山,甚至没有提及其余同门的生死……其他人也就罢了,连王洛都一句不提,就多少有些古怪了。当然,严格客观来说,这也谈不上什么古怪,毕竟王洛与鹿芷瑶关系虽好,但一个在天劫前就睡进定灵殿的小小筑基,在真仙乱斗的大环境下也着实很难有存在感。更何况鹿芷瑶明显在墨州找到了新欢,那个叫宋鸢的姑娘若没有惨死,多半就要传承鹿芷瑶的衣钵。相较而言,王洛甚至都不敢自信地说自己比她更合师姐的口味。毕竟自己实在扮不来师姐最爱的美少女。只不过,这段跌宕起伏的梦境,竟全程都没有自己的存在,还是让王洛感到强烈的违和感,以至于他一直将梦境复盘到了最后一刻,将每一个画面都反复咀嚼至细碎。最终,他不得不承认,这种强烈的违和感,只能归结为他本人早在心中有了答案,此时再看鹿芷瑶留下的梦境,就难免有些先入为主的判断。所谓先入为主,是指王洛其实一直都很好奇的一件事:天劫乱世中,究竟有没有一个叫王洛的灵山小师弟,睡在定灵殿里?还是说,关于王洛的一切,都不过是乱世平定之后,鹿芷瑶闲来无事的一次原创行为艺术?所谓灵山第84代山主,从一开始就是她的一次模拟养成?而鹿芷瑶迟迟不愿将天劫时的亲身经历告知自己,甚至直到自己听取了白澄的自白,已经不得不去质疑鹿芷瑶的时候,她才终于让鹿悠悠带着金叶姗姗来迟……或许正是因为这段亲身经历,将让她的一个弥天大谎轰然垮塌?就在王洛的思绪逐渐深入的时候,忽然一个清冷的声音绽放。“你错了,王洛是确实存在的。”听到这个声音,王洛错愕不已。意识世界中并没有突兀地多出一人,说话之人显然并不愿,也难以将自己的形象具现出来。但在听到那个声音的瞬间,这片属于王洛的意识世界便自然而然渲染出了一张熟悉的笑颜。只是,那张笑脸很快就在他的面前转冷。“你认为我现在应该笑?”王洛说道:“因为在我的记忆里,几乎没有你不笑的时候,所以我也很难描绘一个不笑的你。白澄师姐,鹿芷瑶的解释,伱已经全程都看过了……作何感想?”而王洛的话音刚落,意识世界中忽然就多出一道娇小的白影。鹿悠悠有些许急切,催促道:“王洛,你看完了没有?我……哇啊啊!”看到王洛身前那道由他亲自渲染出的身影,鹿悠悠几乎被吓得在意识世界中失却人形。但她终归是现今的仙盟之首,很快认出那是王洛的作品,顿时有些不快。“别在这个时候吓唬人啊!我心脏都要停跳了。不过,有心做这种无聊的事,看来尊主的记忆,你已经看过并且释然了……白澄的事,当初尊主的确有些许冲动的成分,但是事情也绝不像是白澄以为的那么极端。与其说是尊主卑鄙的欺骗了她,坑害了她,不如说是乱世中的立场之争,根本不允许一个温和的结局出现。白澄的结局,尊主本人也是痛心疾首。而且一定要计较起来,也是白家人先贸然扭曲了白澄心智,才导致后面一连串的悲剧……”只是,鹿悠悠的话没说完,就见那道人造的画像露出冷笑:“亲手杀人,亲手分尸,亲手令人暗无天日数百年,最后再将罪责都归结于白家人‘先贸然’?!就算鹿芷瑶本人,也不敢当我面说这种话!何况白家为何贸然扭曲我的心智,你这小东西难道真不清楚吗?若被她当真降下凝渊图,完成八方定荒,三大世家人人都要死无葬身之地!怎么,许她主动背弃仙族,却不许仙族百般求生吗?!”这一连串的质问,让鹿悠悠的神色迅速凝结,继而在排除一切不可能后,锁定了唯一一个令人不可思议的真相。白澄并没有死,在那个无论如何都已然无路可走的绝境中,她居然活了下来。活在王洛的意识世界,活在王洛亲手渲染的人像之中。而这其中的意味,已不言而喻。鹿悠悠汗毛炸立,发出低沉的惊呼。“王洛,你……想做什么?!”王洛叹息道:“放心,白师姐如今只是一缕残魂,比师姐腰包里的仙祖残片还要残,这个样子的白澄已经威胁不到什么人了。”鹿悠悠急道:“她终归是一度登仙之人,哪怕只是一缕残魂,也决不可小觑!”“所以你认为我现在应该怎么办?把事情做绝,用最为卑鄙的手段胁迫她放弃抵抗慷慨赴死,然后在此时将她再杀一次?师姐当年都没做绝的事,要我来做吗?”这番话后,鹿悠悠也是无法辩驳,只好问道:“你……依然不肯相信尊主吗?”王洛笑道:“怎么忽然问出这么可爱的问题了?相信师姐……相信她的什么呢?我从来不以为她会冷酷无情到单纯为了利益纠葛,就对同门师妹下此辣手;她当年那般任性妄为,却始终是同辈人心服口服的大师姐,也是师父那种偏执的完美主义者愿意百般忍让,甚至委曲求全的门下首徒……正是因为她妄为之余,一直都深知分寸所在。同样,我也不觉得她的荒毒论是为了满足一己野心而构筑的虚构理论,因为仙盟已经用一千两百年的时间证明了她真的能让九州大陆变得更好。如果我不信她,从一开始就不会站在仙盟的立场上,把事情做得和师姐一般近乎决绝。更何况,师姐在那片金叶中留下的记忆,虽有些许隐瞒,但基本的说服力还是很足的,当年她对白澄师姐,对师父宋一镜的狠辣,基本也算是有了一个能说得过去的解释。或许对于当年的当事人来说,她是个狠心无情的叛徒,但我苏醒在一千两百年后,已经亲眼见到了她这一千多年的努力,所以,我相信她当初的一切都的确有足够崇高伟大的理想……”王洛这一连串的相信,却让鹿悠悠越发情急。因为,作为陪伴鹿芷瑶最久的人,她实在太熟悉这种漫长的铺垫排比句了。无论前面说的多么天花乱坠,重点一定是在后面!“但是,我也相信师姐不会介意我为了探求真相,稍许自行其是。她这次明明苏醒,却不亲自出面来找我,让我将所有问题都当面问个明白,而只让你带上金叶来找我救火。且金叶中的故事明显未完……所以,你不觉得她这根本就是在鼓励我去探索未知吗?”鹿悠悠对此更是无力辩驳,甚至于她自己心中都有万般不解,为何金叶中的故事,在回答了问题之余,偏偏还要留下那么多疑问,甚至……让她都跟着好奇不止。定荒之战时,她有太多的记忆模糊不清之处,当时只以为是自己修行不足,又尚未化形……但现在看来,或许根本是被人有意模糊。但好奇之余,更多却是不安。鹿悠悠的直觉很清晰地告诉她,若是放任王洛再说下去,再走下去,有些事情就无从挽回了。但王洛却毫不犹豫地继续说了下去。“其实,现在仙盟也并不需要我了。挡在疯湖前的唯一阻碍已经被我拔除,荒原赖以抗衡仙盟的唯一王牌已经落败身死。余下的路,根本无需我这满身荒毒的区区元婴相助,仙盟自己也能走得很好。所以,就当是我熬夜加班后请个病假吧,暂时不要管我了。”说到这个地步,鹿悠悠只能叹息着点头:“当然,你……之前连番恶战,是该好好休息一下。”王洛失笑:“这话由你说出来,全然是反效果好吗?和你比起来,我现在简直像是磕了仙丹一样健康。倒是你,再不好好调养,伤势就该损及仙基了。你的修行较之常人要艰难许多,每一步都不得有差错,所以,回去睡一觉,养好伤,再对其他人随便找个理由将我的事搪塞过去……好了,鹿国主,能请你暂时回避一下吗?我还有些话,想和白澄师姐单独说。”被明确下了逐客令后,鹿悠悠终于承认此间的事,已没有自己的腾挪余地,于是沉吟许久后,默默点头,身形逐渐消散,唯有那关切的目光,仿佛仍久久驻留在黑暗中。王洛叹息道:“师姐还真是找了个相当可靠的接班人,掌权治国五百多年,却仍不失纯善的天性……换做是其他任何一国之主,此时都该奋起余力将我镇压下来。以双方的实力差距,这根本轻而易举。从利弊得失角度来说,更是百利而无一害,可将任何风险都杜绝与未然。”下一刻,白澄的身影闪现在他身旁,语态颇为讥讽道:“不过是条被愚忠锁死了脑子的兽物罢了。”王洛提醒道:“你踌躇满志的复仇之战,一多半是毁在那没脑子的兽物手里。她但凡像你一般聪明机灵,在以一己之力独压十万精兵的时候,心中就难免本能生出怯意退意,继而一溃千里。偏偏是她压住了你赖以致胜的王牌,才有了关家父子和我的绝杀。”“……”白澄沉默了一会儿,说道,“那头小鹿,对当年的事几乎一无所知。”王洛追问:“你又比她多知道多少?刚刚你反驳她的时候气势汹汹,义愤填膺。但恐怕你的确没想到,当年与鹿芷瑶的决裂,是被自家长辈在背后推动,更没有想过,当年鹿芷瑶曾认真为你和秦牧舟谋划未来……”“够了,别提那个名字了!”王洛无奈纠正:“好吧,更没有想过,当年那个女人曾认真为你和秦牧舟……”“你!?”王洛笑了笑:“好,那咱们换个话题,比如……白澄师姐,你可否告诉我,我……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