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与国公爷。
初五这日夜里家宴, 国,长公主由女眷陪着说话。
许久不曾,她神情低落萎靡, 不似往日活泼。
因着七夕将至, 国公府上下扎满了彩灯, 给长公主, 其中有人作诗, 有人绘画, 还猜,几个孩童在廊下玩烟花,每每也是这个时候, 长
她也忙,忙不完的朝政。
王书琴唤着王书雅与王书仪在南窗下扎彩灯, 等着七夕这日放去河面上祈福。
四小姐王书雅有些畏惧长公主,头也不敢抬,闷声不吭绣花, 三小姐王书仪则出神地捋着丝线, 王书琴唤她一声,她便动一下。
长公主问谢云初, “你父亲与明夫人的婚宴定在哪一日?回头我也好遣人送一份贺礼。”
谢云初回道,“正是两月后的九月初八。”
长公主吩咐朝云记下。
目光就这么落在窗下三个姑娘身上, “书琴婚事还未定下?”
当年王书琴为了柳家那门婚事闹了很大的脾气,长公主有些不高兴,对这个孙女疏远了些, 如今物是人非,柳家的事尘埃落定,想必王书琴也释然了。
长公主这么一问, 三太太不免忧心,长公主眼里的婚事不是儿女情长,更多的是利益牵扯,三太太私心希望女儿嫁一个合心意的人,长公主骤然提这么一出,难保不是看中某个门户,打算政治联姻,于是便替王书琴回绝道,
“她呀,性子像极了她父亲,我是日日催夜夜催,她嫌我唠叨,连我也责上了,上回好不容易答应去了赏花宴,这次又去了行宫,回来总算有人来提亲,她把人给骂走了。”
长公主皱了皱眉,脸色不大好看。
众媳妇纷纷汗颜,府上除了王怡宁,也就三太太能在长公主面前说几句直话。
长公主随后将视线移向王书仪,“书琴不肯嫁,便书仪吧。”
姜氏吓得差点从圈椅里滑下来,喃喃问道,“母...母亲,您这是看上哪家儿郎了?”
长公主郑重道,“户部侍郎刘家。”
姜氏不太懂朝廷六部人情世故,目露茫然。
四太太在一旁解释道,“这是天大的好事呀,二嫂,你可知书淮这次要与谁一同南下?可不就是刘侍郎吗?刘侍郎深得陛下看重,委以重任,若是咱们两家联了姻,他还不得事事看着些咱们书淮。”
长公主看了四太太一眼。
四太太得了婆母赞许,越发说起刘家的好来。
长公主之所以定刘家,实因六部当中就户部她最插不上手,为了配合王书淮丈量田地,推行新的税政,户部必须有人,她希望拿捏一颗棋子在手中,于是她看中了刘琦亮。
姜氏一听与王书淮有关,来了几分兴致,“那是刘家哪位公子?人品如何?”
四太太笑着道,“还能是谁呀,刘侍郎就一位公子,宝贝得要命。”
姜氏有些意外,这么好的婚事真能给她的女儿,倒不是她看轻自己的女儿,实在是不太相信长公主会说一门好亲给王书仪。
长公主一看她那脸色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你还在埋怨我当初给书淮定了云初?”
谢云初不小心呛了一口茶,四太太坐在她身侧,立即递了一张帕子过去,有些嫌弃姜氏没脑子,“满京城都找不出第二个这么出色的媳妇来,我家业儿若有这个福分,我都要去烧高香。”
三太太难得附和四太太,“我就打算比着云初来寻儿媳妇。”
谢云初失笑。
姜氏这下窘得有些下不来台,“不是....我....”她实在不喜欢谢云初,说不出恭维长公主的话。
长公主脸色冷下来,“你既是看不上刘家,我少不得再给你择个如意的。”
姜氏知道长公主动了怒,连忙跪在她脚跟,“殿下恕罪,儿媳不是这个意思,一切都听您安排。”若是误了刘家,下家必定更差,她太了解长公主了,一定不会给她好骨头吃,姜氏吓得浑身发抖。
长公主摆摆手,不想跟她说话。
四太太亲自将姜氏扶起来,在一旁打圆场,“明个儿不是刘家寿宴吗?你带着姐儿过去,相看相看,若是中了,还不是书仪的福分。”
姜氏这会儿光顾着害怕,四太太说什么她都应着。
翌日,三太太带着谢云初与王书雅,姜氏带着王书仪前往刘家赴宴,三太太为了防止长公主把主意打到女儿身上,今日特意没让王书琴过去。
先前王书仪被禁足,这是为了相看特许她出来走一日,姜氏只盼着合了长公主的意,早些将女儿放出来,路上便戒告女儿,
“你今日给我安生些,千万别出乱子,昨夜我也打听过了,那刘家什么都好,只一桩,婆母厉害些,这年头哪个媳妇嫁去婆家不被立规矩,过两年等你生下嫡子,也就无伤大雅了。”
王书仪脸色淡淡的,规规矩矩坐着垂首道,“女儿知道了。”
姜氏担心她心里还惦记着萧怀瑾,冷声警告她,“你如今在萧怀瑾面前丢尽脸面,这门婚事是不可能了,娘也不许你低三下四做人,这刘家要门楣有门楣,要实权有实权,今日只瞧一瞧对方公子,倘若一表人才,你也就点头应了吧。”
如果没有先前那桩事,姜氏也不至于这般逼女儿,实在是担心女儿婚事迟则生变,还不如早些嫁出去,万一再闹出事端她可丢不起这个人。
王书仪还是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模样。
先前那桩事备受打击,她近来都提不起精神气,她被姜氏三令五申也意识到自己错处,她生得貌美,家世出身又好,为什么要去贴旁人,这么一想,神色振作了几分,
“娘放心,我好好相看便是。”
姜氏见她乖巧,不免想起女儿这段时日的遭遇,悲从中来,搂着她道,“你是我唯一的女儿,你一定不能比旁人差。”
下车时,王书仪瞧见谢云初与三太太等人有说有笑,看着这位曾经仰慕不已的嫂嫂心绪十分复杂,谢云初视线从她身上掠过没怎么搭理她。
一行人进了刘家正堂给刘老太太拜寿。
三太太在京城是出了名的端肃能干,谁都给她面子,刘老太太拉着她不肯放手,后来又见谢云初生得貌美如花,念着儿子与王书淮一同南下当差,待她越发亲近几分。
余下的王书仪和王书雅,老太太也是交口称赞。
家里长辈体面,孩子也都跟着得脸。
户部侍郎刘琦亮从长公主处得了消息,不敢怠慢,暗示妻子安排儿子跟王书仪相看,王书淮生得丰神俊朗,王书仪相貌也十分出众,刘琦亮心里是满意这门婚事的,但妻子的态度却异于寻常。
午膳客人去用宴时,刘夫人逼着丈夫回了房,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
“儿子的婚姻大事,你凭什么一个人就做主了?”
刘琦亮讶于妻子的态度,指了指皇宫的方向,“那可是摄政长公主,她老人家开了口,我能拒绝?再说了,书淮亲妹,是门楣配不上,相貌配不上,还是人品配不上?人家王家的姑娘金贵,总共就那么三位大小姐,咱们能得一位都是造化。”
“书淮炙手可热,你可知京城多少官宦盯着他妹妹?”
刘夫人脸色依旧难看,“总之,我不稀罕。”
刘琦亮皱眉,“你什么意思?看你这样子,是私下有人选了。”
刘夫人等得就是他这句话,“实话告诉你,我早早就看上香儿给卓儿当媳妇。”
徐香是刘夫人娘家的堂侄女,与刘卓也算是青梅竹马。
刘琦亮闻言脸色立即拉下,“不可,刘家二房要什么没什么,你为了拉扯娘家,糟蹋我儿子的婚事,门都没有,我告诉你,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他必须娶高门贵女!”
刘琦亮扔下这话,转身便要离开。
刘夫人急得拦住他,“夫君,夫君,你稍等,我这么做是有苦衷的,你相信我,我绝不会害了你,更不可能害了儿子。”
刘琦亮听不进去,亲自去了上房,让老太太主持这门婚事,老太太平日也不喜儿媳妇的做派,听说儿媳妇要把娘家那族房侄女嫁来刘家当宗妇,气得浑身发抖。
“那王家姑娘水灵灵的,跟珍珠宝贝似的,长公主殿下开了尊口,咱们不给面子是不识好歹!”
于是午膳后,趁着旁人看戏的空档,老太太安排人递了消息给王家,三太太让谢云初带着王书仪去与刘卓见了一面。
少男少女隔着珠帘在亭子里互相瞅了一眼。
王书仪立在亭内,刘卓站在帘外,刘卓身量与萧怀瑾相似,王书仪看到他自然而然想到萧怀瑾,眼眶酸痛,差点落下泪来,她极力忍住情绪垂下眸。
刘卓隔着朦胧的珠帘一瞥,美人儿害羞带怯,简直是我见犹怜,第一眼便喜欢上了。
回去,刘卓欢喜地跟父亲和祖母点头。
刘琦亮很是满意,明日他即将南下,老母寿宴办下,儿子婚事定下,再没这么好的事。
这厢王书仪也随着王家人回了府,姜氏等人忙问她如何。
王书仪情绪谈不上好,沉默许久,迟疑着点了下头。
嫁给萧怀瑾已是不可能,还不如挑个门楣家世相当的。
姜氏心里满意了。
谢云初从头到尾没把这些事放在心上,她忙着开业。
七月初七,七夕节。
传说这一日,牛郎织女在天河相会。
民间均在这一日,于露台庭院摆上巧果针线,燃上香烛,祈祷家里姑娘心灵手巧。
除此之外,也在这一日许姑娘少爷结伴出游。
刘卓很会来事,这一日便主动下帖邀请王家少爷出行,三爷王书旷得了母亲吩咐带着府上妹妹去赏花灯,其中自然也有王书仪。
三太太不放心,嘱咐儿子五少爷王书煦与大奶奶苗氏作陪。
“对了,初儿干什么去了,今日一大早不见人影。”
苗氏替她解释道,“谢祭酒不是要续娶嘛,她回娘家操持婚宴去了。”
众人不知,这是谢云初给自己寻得借口,她早去铺子里忙开业去了。
王家一行人出门,待到了铜锣街附近,二小姐王书琴要去逛铺子买衣裳首饰,四小姐王书雅也想跟着去,王书仪担心自己一人被落下,连忙扯住王书雅,“回头我匣子的首饰任你挑,今夜无论如何陪我才是。”
王书雅便知那刘卓要来见王书仪,王书仪不好意思,请她作陪,遂应下了。
苗氏只能吩咐王书旷和窦可灵带着三小姐王书仪和四小姐王书雅去看花灯,她则领着二小姐王书琴逛街。
彼时正是酉时二刻华灯初上之时。
这一夜香车满路,花灯绵延,成群结队的小商小贩推着各式各样的花车在路上吆喝,有穷苦孩童摆着一张小竹案安放五颜六色的巧果供人品尝,王家乐善好施,大奶奶吩咐婆子拿着碎银子去买些巧果分给随行的仆妇与护卫吃。
街上人山人海,漕河两岸商肆鳞次栉比,商肆之外更有不少舟楫层层叠叠挤在两岸,售卖时新的瓜果蔬菜海货之类。
刘卓很是体贴,特意选了一间亭子邀请王家人吃茶赏河灯,王书旷与王书煦与他谈天说地,王书仪姐妹则蹲在水泊旁的石台处放莲花灯。
不远处,一婢女强拉扯着一少女来到河堤边,往亭子里指了指,
“姑娘,您瞧瞧,表公子殷勤地邀请王家人赏灯呢,您怎么办?”
沈香披着一件素色的披风,里面穿着宝蓝色的薄褙,眉间神采飞扬,不屑一顾道,“什么叫我怎么办?他相他的亲,我看我的花灯,我与他何干?”
丫鬟苦笑,“姑奶奶一直拿您当亲生的,自老爷去世夫人病重后,便把你接来刘家住,一心想拿让你做刘家正房太太,如今竹篮打水一场空,您不难过吗?”
沈香朝夜空翻了个白眼,“刘家从来看不起我的出身,我又不傻,若不是姑姑待我亲厚,我才懒得在刘家应付呢,得了得了,他娶他的娇妻美眷,我亦寻我的如意郎君,谁也碍不着谁。”
沈香俏眼往流光溢彩的街面一扫,“等等,你可记得前两日咱们来街上,路过那家新开的成衣铺,那里面的衣裳可好看哩,咱们刘家旁的没有,几个臭银子还是有的,走,咱们去买些漂漂亮亮衣裳回去。”
刘家曾经是商户起家,沈香虽年少失祜,手里却掌着不少家底,她平日作风铺张。
主仆二人欢欢喜喜来到铜锣街正街,谢云初的铺子在街道末端转角处,位置不算很显眼,可排面惹眼,这一日请了不少舞狮戏龙,炮竹声响,更有人在两侧扎好的彩楼上撒铜板,惹来看客围观。
一小厮捧着一盆特制的绢花立在门口吆喝,
“今日但凡入店试穿的姑娘太太,人手一朵绢花。”
那绢花不是市面上常见的,样式独特,每一朵花瓣上均有仿点翠的工艺,这不知是何人所创,姑娘们瞧见稀奇,三三两两往店里去。
待进了店,店内装潢气派,开间甚阔,花灯满楼,沿着楼梯往上,还设了一排雅间,每个雅间外别着一朵精致的绢花,有名“慢春风”,有名“秋波定”,皆是诗情画意,惹人忘返。
沈香刚进了店,便见二楼一雅间门口有人吵了起来。
“这件袍子是我先看上的,自然该归我。”
“什么叫你先看上的,谁先付银子归谁。”
那年轻圆眼姑娘气急,“可是明明是我先试穿的。”
“没错,我瞧见你试穿好看,我就买了呀。”
“.......”
这话惹来哄堂一笑。
圆眼姑娘气哭了,“我不管,我就要这一件,掌柜的,再给我做一件出来。”
管事的在一旁陪笑,嗓音也抬得个格外高,“姑娘海涵,咱们铺子里的衣裳每个款式数量有限,售完不补。”
“你傻了啊,旁人要买,你还不补吗?重新做几件出来不就成了,有钱不赚是傻子。”众人吩咐咋舌。
管事的连连作揖,“非不想补,实在是不能补也,诸位有所不知,咱们店铺里的料子均来自南海的绡纱,此物每年产量有限,我倒是想做衣裳出来,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众人汗颜,“难怪卖的这么贵。”
一听这里的衣裳数量有限,售完不补,一些激灵的客人立即钻进各雅间,看着尺寸差不多都顾不上试穿便买下了,一时底下柜台结账处人满为患。
那沈香最是财大气粗,平日花钱不眨眼,吩咐丫鬟进去抢,丫鬟好不容易逮着一件,恰恰对面一丫鬟也瞧中了,两个丫鬟在展示衣柜前唇枪舌剑,谁也不肯让着谁。
正主久久没等到丫鬟,相继而来。
王书琴没认出对方,沈香却认出来王书琴。
沈香虽然家世比不上王书琴,可也不带怕的,“我已付了钱。”
王书琴不信,指了指外头排着队的结账处,“你若真付了钱,衣裳早该在你手里。”
王书琴的丫鬟仗着出身长公主府,平日拿鼻孔瞧人,“瞧你们这寒碜样,这么贵重的衣裳穿在你们身上也不怕糟蹋了。”
王书琴瞥了丫鬟一眼,示意她说话不要太过分。
沈香本是商贾出身,懂一些三教九流的门道,她进来的时候便吩咐身边一侍卫去排队,懂得买卖已付款为准,遂慢悠悠将兑票掏出来,施施然给王书琴瞧,
“王姑娘,很抱歉,这衣裳已是我的啦。”
王书琴便知对方认出了自己,她还要脸面,吩咐丫鬟放手,丫鬟蹙眉不肯,自家大小姐何时受过这样的气,王书琴便瞪了她一眼,丫鬟才不得以松手。
沈香优哉游哉拿着衣裳进去试穿。
待沈香出来,那衣裳流光溢彩裹着玲珑身段,曼妙多姿。
王书琴看着实在喜欢,便带着丫鬟找管事的。
可惜今日玲珑绣总共只推出一百套衣裳,已一抢而空。
王书琴不甘心,“下一次到货是什么时候,你必须给我留着,我可以先付定金。”
“我也是,我也可以,留一套给我....”
大家纷纷举起银票拥簇而来。
那头结账的队伍还未排完,这里预定的人已堆成了一条长龙。
明夫人站在二楼账房,张望底下人海潮潮露出欣慰,扭头问谢云初道,“这么下去,你这铺子订单将堆积如山,你的衣裳怎么供得上?”
“不急,什么时候来了货什么时候做,越稀少,旁人越稀罕。”谢云初从容坐在案后算账,
明夫人与谢云初短短相处两日,越发觉得这姑娘是个干大事的,有主意不说,万事沉得住气,与王书淮简直是般配极了,“假以时日,你这玲珑绣的招牌定将遐迩闻名。”
谢云初笑,“也有您一份功劳。”
扭头又问林叔,“屈二那边可传来消息?”
谢云初挑了一名能干的管事跟随王书淮南下,算算日子,该到江南了。
林叔回她道,“今日晨收到飞鸽传书,他跟姑爷平安抵达金陵,有姑爷牵线搭桥,想必他很快便能联络上出海的商贾,替咱们寻来最好的货源。”
谢云初放心了。
时辰不早,她遣人送明夫人回府,明夫人这几日来铺子里陪着她做绢花,二人相处不像母女反而如同挚友,谢云初欣赏明夫人的热忱淳朴,明夫人赞佩谢云初的果敢能干。
二人算是相得益彰。
眼见铺子里衣裳抢售一空,谢云初悬了几日的心总算落定,只等着银子归总算账,这热闹而繁忙的一日也该接近尾声。
怎奈好不容易坐定喝一口茶,一小厮轻轻叩了账房的门,提了一盏花灯进来,
“东家,方才有一侍卫赠了一盏花灯过来,说是给咱们玲珑绣的东家,掌柜的吩咐小的送来。”
小厮将花灯搁在门前的高几,掩门退下。
谢云初主仆数人盯着那张华丽的花灯,瞠目结舌。
“这莫非送错了?”
“人家指定玲珑绣的东家怎么会送错?”
“而且这花灯镶金戴玉,价值不菲....”夏安凑近,捧着绢面一瞧,
“咦,这上头绣了一株红豆,红豆表相思,莫非是姑爷安排人送来的?”
谢云初杏眼一睁,“怎么可能?”
这世间谁都可能,唯独王书淮不可能。
前世她伴着他过了八个春秋,每每元宵灯节,七夕灯节,她均会亲自制作一盏精良的花灯赠给他,有时作一首暗藏情意的藏头诗,有的时候画一幅意境悠远的青绿山水画,有的时候绣一株红豆,八年了,足足十六盏宫灯,花样不重复。
但王书淮从未给过她任何回赠。
他总是忙里偷闲欣赏一番,随后疲惫地朝她淡笑,“夫人做得真好,有心了,夫人瞧瞧摆在何处?”
那个时候仅仅是这几句谈不上情意绵绵的话,便抚慰了她空旷的心。
她太容易满足,哪怕仅仅是他一个眼神。
“扔了吧。”
她是有夫之妇,不能接受任何人的馈赠。
谢云初说完这话,便垂下眸继续忙碌。
夏安有些舍不得,这灯盏用紫檀所作,共有八面绘绣,按一按手柄处的机括,灯面哗啦啦转动,花穗也随着摆动,八面彩绣由上而下倾泻,如同银河泄下五色彩光。
称得上美轮美奂。
但谢云初发话,夏安不敢不从,拿着交给门外的小厮吩咐扔去河里。
小厮一瞅这灯盏华丽无双,心中纳罕,以为主子跟姑爷闹脾气,于是送来掌柜处,掌柜的也误以为此灯是王书淮所赠,
“先缓一缓,年轻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定是闹了别扭,心里不痛快,保不准哪日东家又要寻出来,你先搁在库房,就跟上头说一声扔了,等回头东家要再拿出来,若是过一月不曾记得这事,你再扔不迟。”
小厮也觉得掌柜此举稳妥。
王书淮是一个月后才知道这个消息。
他出京那一日,尚有些手尾没料理清楚,嘱咐侍卫齐伟留在京城,齐伟一个月后方抵达金陵。
这一个多月,王书淮太忙。
初来乍到,他并未急着大刀阔斧改革,而是先马不停蹄应酬江南的官员,陆陆续续将各个口子的门路摸个通透,大晋实行两京制,金陵也有六部官员,这一次丈量田地核查人口的国政,便是由户部侍郎刘琦亮与南京户部尚书共同主持。
刘琦亮握的是实权,南京户部尚书不过一个闲差。
差事虽闲,人却是德高望重,王书淮晓得这位七十岁的尚书大人是个出了名的理想激进派,一心想扭转朝廷官员懒怠贪腐的作风,是百姓眼里的青天大老爷。王书淮将自己构想和盘托出,得到老尚书鼎力支持。
这段时日,王书淮一面陪着刘琦亮在南京官场推杯换盏,一面跟着老尚书走访苏杭各县,算是大体摸清了江南虚实。
可谓是忙得昏天暗地,无一刻停歇。
八月十四日夜,王书淮再一次应酬回了府。
灯色寂寥,浅浅照亮了石径一隅。
王书淮喝了不少酒,由明贵搀着立在石径处吹风。
这是长公主在江南一处宅院,不大不小三进院落,平日只一对老夫妇看着,替王书淮烧水做饭,王书淮起居皆在前院的书房。
书房西南面有一处竹林,如今竹木萧条,落英缤纷,王书淮踩在枯叶上发出咯吱咯吱响,是夜色里唯一一丝动静,这一隅枯竹像极了春景堂前面那片竹林,王书淮立在石径有片刻的失神。
忽然云破月出,浩瀚无垠的月色倾下,在他周身镀了一层冰凌凌的光,衬得他的气场越发清锐。
他已不记得有多少时日不曾想起她,只偶尔深梦里掠过惊鸿片影,梦醒时来不及分辨又匆匆上衙,今日也不知是酒意作祟,或者是那当头浇下的月光让他回想起什么,王书淮瞠目盯着石径深处,轻声询问明贵,
“京城可有消息传来?”
明贵不知所然,“您指的是国公爷吗?国公爷每隔三日均有邸报送给您,便于您了解朝廷大势,哦对了,太太和老爷很是挂念您,送了几封家书过来,还搁在书房呢,您先前没空看,要不要小的寻出来给您瞧?”
王书淮只觉得心里仿佛被一根细丝牵引着,一扯一扯,有一股莫名的痛意。
他缓缓摇了摇头,搭着明贵的胳膊,过石径绕去后面的书房。
来到月洞门前,却见一熟悉的身影抱剑倚在门槛处,正是匆匆南下的齐伟。
明贵瞧见他,神色大亮,“齐伟,你可过来了,那个,我媳妇可托你捎东西来了。”
齐伟神色淡淡将身后一个包袱扔给明贵,“尊夫人说了,你若是在江南不老实,就等着回去跪搓衣板。”
明贵眼眶发热抱着包袱,闻着熟悉的气味,哽咽,“傻婆娘,我怎么会去外头寻花问柳,我有这个心思吗?”说到最后有些埋怨妻子不信任他,委屈地发酸。
齐伟没管他,而是恭敬地朝王书淮施了一礼,
“公子,幸不辱命,将公子吩咐诸事办妥。”
清凌凌的月光下,年轻的男人一袭青色官袍,挺拔又矜贵,他双臂轻垂,面无表情地看着齐伟,半晌吐出一个沉哑的字,“好。”
随后,冷沉的目光锐利地掠过明贵手中的包袱,渐渐移至齐伟身上,
“没别的了?”
齐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
王书淮眉峰阴沉,忍耐着脾性道,“夫人可有话捎来?”
齐伟回想离京前,他请见谢云初,可有什么衣物捎给王书淮,谢云初柔和笑道,
“衣物我先前已备了几十身,二爷够穿,国公爷也亲自拿了五千两银票给他,二爷当是吃穿不愁,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齐伟摇头,
“夫人说您万事齐全,她无需备什么。”
王书淮没有再问下去,只身回到冷冷清清的书房,独自枯坐,明贵乐呵呵抱着包袱跟进来要替他点灯,王书淮坐在暗处道了一声,“不急。”
明贵有些愣,王书淮喜怒难辨,明贵难得管他,又看了一眼怀里的包袱,笑嘻嘻道,“二爷,那个,小的想回一趟厢房,将这包袱收拾下。”
说白了就是想看看妻子有没有给他捎信笺或旁的物件。
即便看不清明贵的神色,从他语气里分辨出轻快欣喜以及迫不及待。
王书淮脸上依然没有半丝表情,只从胸腹里闷出一声嗯。
明贵离开,齐伟则立在支窗外总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直到绞尽脑汁想起一桩要事,飞快回到自己住处,提来一样东西,
“哦,对了,二爷,属下捎了一件东西来。”
王书淮迅速偏转过眸,语气极度平和,“什么东西?”
“一盏花灯....”
八面玲珑百转花灯盈盈破开一片夜色,晕黄的灯芒倾泻而出,如一团柔软的光亮,几乎要照亮王书淮的心,他缓缓起身,来到窗前。
恍惚记得今年元宵还是去岁七夕,她绣了一盏大红粉地牡丹纹的六面纱灯,那日她蹑手蹑脚来到书房,轻轻吹了他的灯,随后将灯盏搁在桌案上,灯芒四射,将一朵朵娇艳的牡丹投射在漆黑的墙壁上。
她心思灵巧,手艺精湛,他当时瞧了也觉惊艳。
而今日这一盏灯,嵌着金玉绿松,比往日更加奢华。
下意识伸出手,窗外的齐伟冷不丁开口,
“这是信王殿下七夕节赠给少夫人的灯,夫人的掌柜以为是您所赠,错留了下来,小的悄悄取了来,您看是不是得扔了?”
王书淮眉梢的柔光在一刹那间归于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