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景堂东次间内灯火通明,男人双眸幽深,宽肩腿长身姿俊挺立在那,明晃的宫灯映照在那张韶润俊雅完美得挑不出瑕疵的脸,神色一如既往温和平静却又隐隐透着几分不敢轻掠的贵气。
明明还是那张脸,却莫名令谢云初生出一些异样。
他穿着一身月白的直裰,腰间用深蓝宫绦系着一块和田沁玉,本就生得俊美,再配上这身装扮,越发矜贵无双。
莫不是为了讨谢云秀欢心,刻意装扮得年轻些?
谢云初被愤怒冲昏头脑,脱口而出道,
“我晨时给你递的消息,你怎的现在才来?”
语气比方才还要咄咄逼人。
她还在这半死不活地熬着,他却急吼吼地打扮得跟花孔雀似的。
谢云初满腔愤懑。
王书淮见妻子眼眶发红,却倔强地不肯落下一滴泪,稍稍错愕住。
他压根不知她往衙门递了消息,更不晓得她急成这样?这与她平日的温婉大气迥然不同。
只是他的错愕转瞬即逝,双目很快恢复如初。
大婚一月,谢云初便有了身孕,自那时起,他便搬回了书房,至今一年有余。
娶妻娶妻,延绵子嗣为第一要务,王书淮不认为暂时分居有什么不妥。
诞下孩子后,谢云初产后出血,身子颇虚,王书淮也没想着留宿后院,直到方才晨昏定省,母亲严词厉色要求他与妻子敦伦,说是谢氏已休了半年,可继续生养。
王书淮方意识到,孩子已有半岁。
这才回了春景堂。
哪知一进来便对上谢云初埋怨甚至委屈的控诉。
延续香火是长孙之责,也是谢云初在国公府站稳脚跟的关键。
谢氏焦急埋怨,也能理解。
王书淮缓步踱上台樨,神色平静,语气称得上温和,
“抱歉,我回得晚了些。”
挺拔的身影立在台樨,面上罩着不染尘埃的清润,风姿磊落,俊雅翩然。
只是这话并未让谢云初怒火减少分毫,反而那过分平静的神情令她呕心,她忍着酸楚,铁骨铮铮问,
“太太所谋之事,你可晓得了?”
王书淮神情微微一顿,双手往后一负,表情有些耐人寻味。
母亲方才的话从脑海闪过:“你祖父年纪大了,你是长房嫡孙,这世子之位无论如何得落在咱们二房头上,上回谢氏有孕,你祖父面上不显,心里却盼得紧,结果只得了一女,眼下趁着年轻,你们得尽早诞下嫡长子,也好安你祖父之心.....”
国公府那笔烂账,岂是一个嫡孙能应付得了的。
母亲与谢氏心思还是太浅了些。
王书淮无意与妻母争执,淡声颔首,
“我已知晓。”脸上依旧是那份一切尽在掌握的沉稳。
谢云初给气疯了,他怎么可以当着将死妻子的面,将续弦的事说得这般轻飘飘。
谢云初深深按了眉心,险些喘不过气来。
不,不对,是她错了。
这样的王书淮才是她所熟知的王书淮。
无论何时何地,他总能冷静敏锐地权衡利弊,做出最优的抉择。谢云秀是两个孩子的姨母,温柔大方,乖巧可人,既与府上诸人亲近,家世容貌也甚是出众,给他当填房简直是不二人选。
他们额手称庆,却无人问过她的意思。
谢云初心口的那股气顺不过来,也咽不下去。
她阖着目,语气冷淡,
“我不答应。”
继而慢慢在床榻转了半个身子,几乎是不屑再看王书淮一眼,语气听起来十分无情甚至带着嘲讽,
“急什么?等我身子养一养。”没准能养好呢。
只要她还活着,谢云秀就别想得逞。
这话一出,屋子里气氛陡然一凝。
丫鬟春祺吓得差点跪下来,
天地祖宗,主儿怎么说了糊涂话?
不是满心盼着二爷搬回后院,早日行房顺利诞下一位嫡子么?
怎的竟然耍起了脾气,要将二爷拒之门外?
这...不对劲啊。
春祺都不敢去看王书淮的脸色,被妻子当面拒绝同房,任何一个男人都无法接受,春祺暗吸一口凉气,眼观鼻鼻观心,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
室内十分安静,唯有灯火呲呲声响。
王书淮愕了半晌,微微皱了皱眉,单手敲打着桌案,手指修长,分明有力,一动不动看着谢云初。
他可以断定谢云初在说气话。
王书淮面上从来都是一个极好相处的人,无论高兴与否,满意与否,从来不表露半分,有的时候是不在乎,有的时候是不屑。
谢氏行事一向周全大方,今日闹脾气兴许有缘故,王书淮却没有功夫探究是何缘故,也没有习惯去察觉妻子的异样。
他神色依然是淡然而平静的,“那你好好休息,将身子养好。”
话落,便转身而出。
珠帘响动,发出清脆的碰撞声,谢云初轻嗤一声,无动于衷垂下眸,就在这时,一方熟悉的玉佩突兀地闪入眼帘,谢云初不复镇定,立即将那玉佩给拾起,神色变得古怪。
这枚雕刻凤尾鱼的沁玉是新婚敬茶时婆婆给她的见面礼,她十分钟爱,一直悬在腰间,偏生珂姐儿抓周宴那日被小女娃不小心给摔断了,她唯恐被人知晓,默默瞒了下来,后来防着婆婆过问,照着模样打了一枚,只是搁在梳妆匣里不再佩戴。
眼下这枚明显是当年原物无疑,怎的又在她身上?
与此同时,那丫鬟春祺见王书淮负气离开,慌得泪如雨下,扑通一声跪在谢云初跟前,
“我的主儿,您一贯是沉得住气的,今日却是怎么了,盼星星盼月亮般将人盼回来,怎的又推了出去?您可别吓奴婢。”
已经备受冷眼,倘若再得罪姑爷,往后日子越发艰难。
谢云初捧着那玉佩神色呆呆坐在床榻,视线从玉佩挪至春祺的面颊,水灵灵的能掐出水来,又见她穿着一身粉色比甲,腰间系着同色汗巾,还梳着年轻丫鬟方有的双丫髻。
明明春祺在她生下珝儿的第二年就嫁了人,她该梳妇人髻的。
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闪过脑海。
谢云初心底骇浪滚滚,纤指深深掐入被褥里,眼珠儿不动声色在屋内转了几圈。
她这是游魂了?
还是死后又活了回去?
春祺看着懵然的主子,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袖,“姐儿已满了半岁,您前个儿还看好了日子,定了今日请姑爷回房,这会子把人气走,回头又该如何?奴婢担心您被太太老爷苛责呢。”
通过春祺这番话,谢云初越发确认这是回到了过去。
这一切太突然又太不可思议,饶是谢云初死过一回,也不知该作何反应。
唯有脑子的恨意蓬勃而不休,这会儿别说公婆苛责,便是要休了她,她还得放几根炮仗,烧它三日高香,遂冷笑回了一句,
“随他去。”
见春祺满脸不安,谢云初压下纷乱的心绪,笑着宽慰她,“你先去歇着,此事我自有分寸。”
春祺还是不动,她自幼服侍谢云初,对她性子再熟悉不过,只觉着很不对劲。
谢云初担心被她盘问,便揉了揉肚子,“我饿了,你去帮我煮一碗金丝燕窝粥来。”
春祺脸色又是一震,谢家门第清贵,却不算富裕,小姐嫁入王家,不敢轻易动嫁妆,一直省吃俭用过日子,库房里上好的燕窝也不过几两,每每她想拿出来给小姐补身子,小姐却是不舍,说是要留着孝敬公婆之类。
春祺心底觉得谢云初太无私了些,事事想着旁人,从不顾惜自个儿,眼下听了这话,二话不说便起身,脚步迈得飞快,生怕谢云初反悔。
目送春祺出了东次间,谢云初茫然坐在金丝楠千工拔步床上,目光悠悠掠过雕刻龙凤呈祥的横楣,悬挂在两侧的大红猩猩鸳鸯锦帐,还有一应熟悉的陈设.....
她真的还活着?
手摸到床沿,她试着起身,脚步触地时并无过往的眩晕感,
太好了。
通泰的身子驱散了心底的阴霾,她眼眶泛泪,死过一回,活着就变得难能可贵。
谢云初独自消化片刻,唤来守夜的小丫鬟旁敲侧击一番,确认她回到了天禧八年三月十五这一日。
这个时候,她与王书淮成婚方一年多,而就在这一年半载的光阴中,与他同食同寝仅有一月,余下的日子皆是分居。
再往后,因着王书淮埋身公务,已不习惯与她同寝,夫妻二人便商议每月初一十五同房,待她生下珝哥儿,王书淮来她屋里的次数便更少了。
原以为是他自幼修道,束身养性的缘故,如今想一想,或许他并不喜爱她。
谢云初闭了闭眼,双手扶在桌案,重重吁了一口气。
她要和离。
她可不会傻到再伺候那些忘恩负义的东西。
可一想起方才半岁的珂姐儿,谢云初眉头深深皱起。
丢下珂姐儿不是,带走怕也难。
思来想去还没个头绪,那头春祺已将燕窝粥递了过来。
喝完燕窝粥,谢云初继续睡,这一夜浑浑噩噩混过,次日醒来,谢云初眼下一片淤青,精神不怠,二话不说便叫陪房林嬷嬷去上房告假,谢云初看过孩子,嘱咐乳娘和丫鬟照料珂姐儿,回到前世死去的月洞窗下坐着出神,下人见她不言不语,也不敢打搅。
谢云初静静靠在引枕,目光透过半开的湘妃竹帘落在院外。
上京的春姗姗来迟,枝头的海棠在晨露中颤颤巍巍,一阵风来,些许落英翠绿粘在竹帘上,谢云初扶着薄胎裂片天青茶盏浅酌一口香茗,指尖似被绿意缠绕。
她不由想起了这门婚事的始终。
她自少勤勉刻苦,插花茶艺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十六岁那年在皇后举办的赏花宴上一举夺魁,名声大噪,被当朝长公主做主,定给了新科状元王书淮为妻。
而这位长公主殿下便是王书淮的继祖母,婚事虽未下明旨,却在帝后跟前过了明路,倘若她提出和离,这位摄政长公主会答应吗?
和离怕是走不通。
她脑海不知怎么就闪过谢云秀那张得意的脸。
万一她与王书淮和离了,以陆氏母女那德性,难保不会疏通关节,将谢云秀送过来。
王家不会让她带走珂姐儿,岁月的车轮再次辗到前世那个关卡,她相信,王书淮会做同样的选择,会选择与珂姐儿血缘亲近的谢云秀为妻。
王书淮未来可是要做首辅的,她可不能便宜了陆氏母女。
谢云初闷闷坐了半晌,那口气还是不顺。
冷静下来后,她开始权衡这门婚事。
抛开王书淮心里没她这桩,这位丈夫出将入相,能文能武,能给孩子挣一个好前程,对外能给她撑腰,对内从不插手家务,算得上一位称职的合伙。
再嫁旁人,又得摸摸索索过日子,且不如待在王家,至少她知道哪儿有坑,哪儿是坦途。
谢云初幽幽笑了笑。
这一世换她来将王书淮当个工具人。
至于那公婆,她不伺候了。
中馈也得扔出去。
她只消好好养身子,攒点家业,做位富贵闲人,再活个长命百岁,熬死他们所有人。
谢云初发泄地想了一通,豁然开朗。
昨夜的事闹得动静很大,跟着她从谢家来的心腹均心有余悸,又担心她身子呕出病来,各个神思不属。
谢云初有四个大丫鬟,春祺,夏安,秋绥,冬宁。
林嬷嬷临走时,吩咐平日最会讨人欢心的夏安留着伺候谢云初。
夏安悄悄躲在外间插花,时不时往内室瞥上一眼,眼见谢云初脸色好看了,她也由不得松了一口气,连忙净了净手,捧着一个宝贝高高兴兴进来了。
“姑娘,这个象牙球还剩最后一步便完工了,您昨日吩咐奴婢,今日提醒您收尾,”她喜滋滋盯着精美的纹路,“您手艺这般好,姑爷肯定喜欢。”
谢云初目光落在她掌心之物,眼眶微微酸痛。
这是一个镂空精雕象牙鬼工球。
是她给王书淮二十岁生辰备的贺礼。
少女怀春,谢云初爱慕王书淮,只是她的爱慕融在一针一线,一汤一勺中,也不知哪一回她陪王书淮入宫给长公主请安,王书淮的视线在隔扇架一个鬼工球上落了许久,心思细腻的姑娘发现了,回程便与丈夫确认是否喜欢此物,得到肯定答复后,便暗中斥巨银买下一块极好的象牙料,学着匠人的手法,日以继夜给他雕刻。
也不知伤了多少次手,熬坏了多少回眼。
满腔情意溺在其中,只心心念念给丈夫一个惊喜。
而王书淮收到那份鬼斧神工的贺礼时,也只不过是露出浅浅一笑,道一声有心了。
再次看到这件足足耗费她一年心血的鬼工球,谢云初神情平静到近乎木然。
“已经刻好了,去卖了吧。”
“什..什么?”夏安怀疑自己听错。
所谓的最后一道工序便是刻上王书淮的字,已经不需要了。
至于里头已刻好的“初”字,世间同名同姓的多得去了,谁能料到是她,再者她刻的隐蔽,等闲发现不了。
谢云初一字一句道,“没错,卖了。”
迎着春光,她明媚的笑了笑,“回头换了银子,咱们买些燕窝补身子。”
夏安眨了眨眼,她与春祺不同,性子天真烂漫,也十分爽快,谢云初既然说卖了,她身为奴婢自是服从。
夏安迎上谢云初笃定的眼神,不再迟疑,笑吟吟道,
“好,奴婢这就去寻林叔卖了它,这玩意儿实属罕见,没准能换不少银子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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