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9 章

半月后。

深秋寒风朔朔, 桂花已落,,无人问津。

,又办了一场。

半月前给谢云初送殡, 乱, 王书淮被信王刺了一剑, 幸在刀口偏了几分, 不曾伤及心脏,勉强保住一条性命,但被火油烧了。

姜氏那个干净,二老爷为护着妻子, 背身承受了大面积的火油灼伤,他数日前本吐了一口乌血, 这一程, 没成想把命送了去,两层伤加在一处, 最终没能熬过, 于半月后去了。

至于窦可灵许时薇并王书旷和王书同兄弟, 均有不同程度受伤,无一例外容貌毁了, 身上肌肤溃烂,苦不堪言。

信王当场身陨,谢云初的尸身也被烧了个干净。

谢云佑亲自将姐姐骨灰装在一个小坛子里,撒去了江河,盼着姐姐来世做一率性自由之人,莫要再托生至谢家,也不要再遇负心人。

王家给谢云初做了衣冠冢。

二老爷王寿这一去, 丧事办得十分匆忙。

只因府上无主事的主子。

王书淮虽然捡回一条命,却因长剑贯穿肺腑,心伤之至,久久难以康复,卧床不起。

姜氏容貌被毁,加之身上烫伤严重,日日被疼痛折磨,吃尽了苦头,每每对着镜子便嚎啕大哭,后丈夫故去,这一生最宠爱自己的人骤然没了,人便傻了,对着镜子时而哭时而笑,渐而陷入痴狂疯癫。

窦可灵和许时薇脸上均有伤疤,哪里有脸见客,不仅得接受毁容的事实,还得忍受灼伤的摧残,情绪变得反复无常,甚至失魂落魄,一辈子的荣辱安康均毁在这一场烟火里。

王书旷和王书同因护着妻子,伤得就更严重了,每日躺在塌上翻来覆去哎哟喊疼,都顾不上为父亲去世而哭丧。

王寿故去后,王书旷和王书同兄弟最终以扶灵柩回乡安葬为由,纷纷携妻儿离开京城回了老家。

烫伤可不比别的伤疤,好得慢,伤痕永不可愈。

好不容易结了疤,又痒得厉害。

不知是何人说是谢云初英魂显灵,回来报仇,于是窦氏和许氏诸人日夜寝食不安,往后的日子鸡飞狗跳,夫妻嫌隙,不一而足。

至于那姜氏,成了疯癫之人又如何见客,自然也是送回老家安置,过去被儿媳妇伺候得周周到到的精致人,无论吃穿用度无一不精,疯了后,什么都往嘴里塞,堪堪一月双目发怔,口中含痰,已瘦成皮包骨,又加之半夜梦醒,总要梦到丈夫和谢云初,惊吓过度,渐渐内里起了病灶,气息奄奄数月也跟着二老爷魂归故里。

王书淮接连给父母守丧,又因伤病在身,不能履职。

只是皇帝念着他功勋卓著,将内阁首辅之职空缺,每日照旧吩咐人将折子送去王府给他过目,王书淮双目被火光烫伤,并不能目视,便由长住府上的幕僚文书读给他听,就这么熬了数月。

王书淮门生故吏遍布朝廷,朝廷着实不能没了他。

年轻的皇帝压不住底下的朝臣,急需王书淮坐镇内阁。

皇帝数度遣太医去府上探病,想知道王书淮何时能痊愈,只要他痊愈,便可夺情起复,让他恢复内阁首辅之职。

而此时的王书淮,穿着一身白衫躺在书房的软塌上,信王那一剑在他背身留下一道狰狞的伤疤,大半年过去了,看似痊愈,每到暴雨阴湿时节,胸口便隐隐作疼,沉郁在心中的伤也被牵起泛起涩涩的酸楚。

夏雨绵绵。

轩窗被全部推开,一大片湿气裹挟而来。

珝哥儿穿着雪白的小长衫端坐在桌案后习字。

五岁的孩子,个子修长如新竹,腰身挺得很直,习了一会儿字,书卷被夏风掠起,雨沫子灌入眼角,他胀得揉了揉眼,抬眸望去,院外细竹被倾盆的暴雨浇倒一片,将原先洞开的那一片湖光水色挡了个干净。

珝哥儿痴痴看着零落不堪的石径,脑海浮现娘亲的模样。

这时,身后的内室传来一阵低沉的咳嗽声。

珝哥儿回神,立即绕出圈椅,来到里间,王书淮强撑着床栏坐了起来,曾巍峨挺拔的身子弯曲佝偻,泛着几分清颓。

自谢云初故去,王书淮便将两个孩子带在身边。

偌大的国公府,也只剩下父子三人,珂姐儿由林嬷嬷等人带着在春景堂午休,珝哥儿陪着爹爹在书房温习。

珝哥儿乖巧地来到床榻边,倒了一杯茶递给王书淮,王书淮掩了掩嘴,抬起一张清瘦的面容,接过茶水慢慢饮尽,将茶盏搁下后,却见珝哥儿安安静静站在他跟前未动。

他双目被火光逼烫,布满血丝,已产生了不可逆的损伤,视线几乎是模模糊糊的,不大看得清。

天乌沉沉的,天光忽明忽暗照进来。

小小的孩子,面容白皙稚嫩,双眼纯澈,长睫浓密,有着谢云初的影子。

大半年过去了,他以为那个人已远去,那个人却又时时刻刻在他眼前。

他以为那个人在身边,她的模样又如照影惊鸿,一闪而逝。

王书淮视线在儿子脸上定了片刻,淡声问,“灵飞经抄好了?”

珝哥儿郑重点头,“抄了一遍。”

珝哥儿刚习书认字,王书淮对他要求极严,珝哥儿性子也像极了王书淮,克谨自省,十分专注。

王书淮撑着床栏起身,带着珝哥儿来到书房桌案后,将他的书帖捧起贴在眼前,隐约能看出他笔迹轻浮无力,于是一笔一划均给他详解,亲笔示范给他看,珝哥儿记住了,站在高大的父亲身边认真点头,

“儿子待会重新抄一遍。”

王书淮正要颔首,却见儿子盯着他晃头晃脑,仿佛他身上有什么异样,问道,“怎么了?”

珝哥儿指了指王书淮的袖口,“爹爹,您袖口破了。”

王书淮一怔,手摸过去,窄口袖下脱了线,粗粝的手指覆上去,一下摸到了绣花的纹路,像是兰花纹,顺着纹路抚过,修长的枝叶线条十分滑顺,也不知是磨得还是什么时候扯坏了,那朵兰花的枝叶从当中被截断,每一针每一线皆是她手缝,王书淮沉默地坐着,久久没有说话。

渐渐的日子凉了,明贵将他夏裳收起,从柜子里寻来了一叠秋衫。

都是谢云初在世时,给王书淮缝制的衣裳,很多是她病重前亲手所做,也有一些是针线房的手艺,只是每每针线房送了来,谢云初总要亲自在他衣襟或袖口绣上一些花纹,有青竹,有兰花,又或是冷松纹,处处刻上她的痕迹。

妻孝父母重孝两重在身,是不能穿新衣裳的。

明贵自然没想着给他换。

将旧衫寻出来,替王书淮搁在高几上,朝外头唤了一声,

“爷,水好了,该沐浴了。”

不一会,伏案忙碌的人慢慢撑着桌案起身,蹒跚来到浴室,王书淮沐浴从不叫人伺候,明贵将一切准备好,搀着他在浴桶立定,便出去了。

王书淮默然立在水桶边,水汽萦绕晕湿了他眼眶,他将外衫解下,待要舀水淋浴冲洗身子,忽然间仿佛听到有人在唤他,

“夫君....”

王书淮猛地回过眸,迫不及待张望过去,门口的屏风处,晕黄灯火绰约,仿佛有影子在晃动,好似下一瞬便有人走进来,王书淮呼吸发紧,牢牢注视着那个方向,挺拔清瘦的身影一下绷如满弓,就那么静静等待着。

也不知过去多久,水已凉,水汽弥散。

外头始终没有人走进来。

只余一角珠帘时不时拍打屏风,发出一丝若有若无的余响。

王书淮这一夜淋了冷水,夜里又发了高热,烧的迷糊了,发紫干涸的嘴唇抽动着,就连胸口也有淤血郁结擂动,却始终吐不出来。

脑子浑浑噩噩,有时似炸开一道雷,有时被迷雾萦绕,不知是麻木了空虚了,还是失魂落魄,总归闹了几日均不安宁。

柿子熟了,秋雨悄然而至,凉凉的风透过窗纱浸润进来,吹得孩子打了个喷嚏。

昨夜林嬷嬷便交待珂姐儿,今日八月十六,是谢云初的忌日,两个孩子早早起床,乖巧地穿好各自的衣裳,清晨只饮了一些清粥便由林嬷嬷,夏安春祺和冬宁带着,准备去城外的衣冠冢祭拜母亲。

临走之前来书房给王书淮请安。

王书淮还是那身雪白的素衣,安静地坐在罗汉床上。

他脸上几乎看不到任何情绪,淡到连眼皮似乎也掀不起。

七岁的珂姐儿先屈膝施礼,

“父亲,今日是母亲忌日,我和弟弟要去城外祭拜。”

王书淮目光空洞看着她,慢慢点了下头。

珂姐儿又道,“我梦到母亲托话,说是想吃一盘春卷,晨起我便跟着桂嬷嬷打下手,亲自做了一盘待会给母亲捎去。”

王书淮听到“托话”二字,嘴唇蠕动了一下,干哑问,“她还说了什么?”

珂姐儿目露孺慕,絮絮叨叨把梦里谢云初对她的嘱咐说出来,

“叫女儿夜里不要贪凉,想吃什么让桂嬷嬷和林嬷嬷做,还叫女儿照看好弟弟....”

说到最后忍不住哽咽出声。

珝哥儿也在一旁接话,“我也梦到了娘亲,娘亲要我多吃饭,把体格练得壮实了,将来不必被人欺负,也可以护着姐姐....”

王书淮失神地听着,“还有吗?”

两个孩子努力回忆,听得出来,他们不止一次梦到母亲。

而他一次也没有。

她托给儿女的梦里,也没有任何与他有关的只言片语。

等人离开了,王书淮还坐在那儿没动,旋即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声,牵起伤口隐隐作痛。

日头升去半空,又慢慢西陲。

王书淮在桌案后听属官念了一会儿折子,又看了一眼外头。

思绪不知飘去了何方。

高詹和李承基今日过来探望他,

“陛下的意思是一年丧期已满,您可以回朝了。”

王书淮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没有什么反应。

入夜了,眼底的光越发模糊。

王书淮混混沌沌睡了一会儿,不知不觉摸出了书房,自然而然翻出墙根,寻到一匹快马,漫无目的往前使,也不知使了多久,马匹来到城郊三十里外的一条大江。

谢云佑将谢云初的骨灰散落在此地。

王书淮便在江边石头处坐着,吹了一夜凉风。

是年九月初一,皇帝夺情起复王书淮,王书淮再次换上那身绯红的官袍入了内阁。

过去意气风发的阁老,如今穿着那身象征至高无上尊荣的坐蟒赐服,颓然坐在圈椅里,脑海里全是谢云初死那一日,被刺目的那抹鲜红,神情寡淡无波,再也没了那份鲜活气。

上午廷议,午后皇帝问政,王书淮陪伴在侧。

至傍晚,明贵会从府内提来一个食盒,趁着诸位大臣用膳时,悄悄将家里送来的几道菜搁在他桌案前。

王书淮目光定在那几样菜式上,失了神。

过去她总舍不得他吃堂食,日日皆要送菜。

那时不甚在意,她做什么,他便吃什么。

她问他好不好吃,合不合胃口,他都觉得好。她乐此不疲做着,久而久之便成了他的喜好。

事实上他哪有心思在吃食上,衣食住行妻子替他打点好,他便全部依她。

后来就连官场逢迎,旁人就着他口味点菜,点的也是谢云初爱做的几样。

今日面前依旧摆着熟悉的佳肴,甚至是熟悉的模样,尝到嘴里,却再也不是那个味了。

又是一年开春,蒙兀大旱,举兵南下,王书淮以内阁首辅之尊,领兵部尚书之职,前往宣府迎战,王书淮不按常理出牌,用兵如神,牵着对方鼻子走,对方渐渐被他消磨意气,乱了阵脚,王书淮用重兵扑过去,打得对方仓皇而逃。

战事过半时,副帅李承基告诉他,

“云佑来了边关。”

这些年王书淮极少说话,大多时候是别人说他听,即便有什么吩咐,提笔寥寥数字写下,也有人懂他的意思。

可是一旦涉及谢云佑,王书淮便主动开了口,“他来做什么?”

李承基道,“他要参军。”

王书淮第一反应是他伤了腿如何上战场,最后却是摆摆手,“你暗中照料些,他爱做什么便做什么,务必护着他的安全。”

谢云佑脚虽跛,人狠心狠,剑走偏锋,首战便立了不大不小的功勋,为边境将士侧目。

比起在京城被谢晖强压着读什么之乎者也,来到战场上肆无忌惮挥洒他的性情,仿佛更适合他。

前不久陆氏母子三人已经过世,谢云霜也定了婚事,如今谢家就剩下他孤零零一人,他想做什么也无人掣肘,虽有几分孑然一身的悲凉,也夹杂着几分肆意人生的痛快。

这一战下来,谢云佑以擅出奇谋而著称,渐渐在军中赢得了名望。

半年后战事告捷。

王书淮身上又添了一层功勋。

他如今已经是当朝一品国公爷,赏无可赏,皇帝只能赏他庄子田产,绫罗珠宝,一车又一车赏赐被抬入王府,王书淮漠然立在宽阔的朱庭外,看着廊庑的台阶处出神。

过去,无论他从何处归来,那里总有一道柔秀端庄的身影,楚楚伫立着,款款送他出门,又高高兴兴迎他回府,明明端庄大方不忍堕了一点王家长媳的风范,却又情不自禁朝他投来腼腆一笑。

总总在他风雨兼程的暗夜里,给他捎来一道温软的家书,备好经久耐穿剪裁得体的衣裳,让他在无数浴血奋战的征途上,被那一抹温柔而坚定的守候蕴养着,慰藉着。

他移至空旷的庭院内,周身人影重重,来来往往,却没有一道熟悉的身影。

不死心。

沿着斜廊往春景堂方向去,来到书房与春景堂之间的敞厅。

过去他们夫妻常常在此处议事,议完,她回春景堂看孩子,他去书房继续挑灯夜战。

男主外,女主内,夫妻之间可不就是如此嘛。

他战服未脱,快步回到春景堂,越过月洞门一瞧。

廊庑角落里依旧搁着她惯晒书的书架,东北角院墙下的那口黑漆漆的老缸还在,零星几朵枯荷撑起夏末最后一点绿,缸边她手植的桂花树越发浓郁了,墙角的苔藓依旧斑驳。

那个时候,左有长公主施压,右有信王虎视眈眈,祖父去世,他背负着晋宁旧臣沉重的属望,在暗夜里踽踽独行,无论多么艰难险阻,每每回首,总有一双明熠如月的眼,如同一盏灯,照亮他回家的路。

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携着一身荣耀回府,满载星辉归程,那个本可以陪着他坐享荣华富贵的女人,在他不曾瞩目的暗夜里早已无声无息凋零。

也不知僵站了多久。

就连林嬷嬷给他奉的茶水也凉透了。

他从夕阳漫天立到薄暮冥冥,再到夤夜初寒突至。

那一身濯濯如玉般的姿容已经不在,他像是垂暮的老人,披着一件雪白的长衫,在夜风里残喘苟延。

又是一轮皓轩明月,不知不觉四年过去了,连着姜氏的孝期已满。

王家家族老一辈的长辈,从青州琅琊镇奔来京城,四位老人严词厉令王书淮续弦。

他是王家嫡长子,王家现任宗主,他的妻子便是宗妇,王家岂可没有宗妇,再者两个孩子也大了,偌大的国公府就靠几位女管事操持着,很不像样。

王书淮沉默地听着,慢慢饮了口茶。

叔伯辈的老人仍在喋喋不休,

“王家宗妇不能空缺,你也一向是个最讲规矩的人,该明白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的道理,续弦的事得提上日程了。”

王书淮听到“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数字,忽然诡异地笑出了声。

这是自谢云初死后,他脸上第一次有了额外的情绪。

“哈哈哈....”

他用力地捂了捂发胀发疼的胸口,手背青筋暴起,双肩剧烈地颤动着,薄薄的皮肉裹着消瘦的颧骨,笑得近乎癫狂。

好一个“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他王书淮廓清环宇,清查人口,推行税政,让国库日渐充盈,国力蒸蒸日上。

全大晋的百姓都受益于他的功勋。

独独他的妻...他这辈子最该回馈瞩目深爱的人,却孤零零惨死在恶人荼毒下。

他怎配?

他不配为她的夫。

过去他也曾视宗子责任为生命,也认同宗妇一日不可空缺,可如今想一想,弄一个女人坐在本该她的位置,听着珂姐儿和珝哥儿唤那人为母亲,王书淮只觉心口涌上一股恶心。

“从今日起,我王书淮卸王家宗子之任,我亦可脱离王家之宗,你们择贤而立,拥长而立皆可....”

沿着石径回春景堂,敞厅处人声涌动,他迈了过去。

珂姐儿和珝哥儿也出丧了。

林嬷嬷带着针线房的嬷嬷给两个孩子量体裁衣。

王书淮就站在一旁看着。

林嬷嬷给孩子们量好,来到他跟前请安,瞅了一眼他身上洗白的旧衫,施礼道,

“二爷,要不奴婢也让针线房的嫂子们给您量一量。”

王书淮这四年多穿得都是谢云初在时准备的旧衫,一件新衣都没有。

王书淮看着日渐长大的儿女,模糊的视线被绚烂的日光晃了晃,“不必了。”

珂姐儿十多岁了,出落得亭亭玉立,穿着一件杏色的襦裙,罩上一件姜黄的披帛,梳着双丫髻,一张粉嫩的脸蛋越看越像谢云初。

她性子越发沉稳,主动帮着林嬷嬷管着家事。

人人道她有谢云初的遗风。

珂姐儿念着风光正好,在敞厅下摆了一张长几,准备笔墨纸砚,想做一幅画。

夏安立在一旁问她要画什么。

珂姐儿望着蹲坐在柱子边看书的弟弟笑了笑道,

“娘亲去世时,珝哥儿还小,我怕他不记得娘亲的样子,我要把娘亲画下来。”

夏安闻言顿时湿了眼眶。

珂姐儿得王书淮亲手教导,又师从女师数年,画工极是出众。

循着记忆里的模样,行云流水般画下一幅宫廷美人画。

或许是那个模样刻在心里太久,珂姐儿落笔不作任何停顿,等画完时,连她自个儿看着那幅画都喃喃失神。

就仿佛母亲走入了画里。

泪花在眼眶涌动,她立即招珝哥儿过来瞧。

珝哥儿望着母亲的样子,出了好一会儿神。

“姐,这幅画赠我可好?”

“那可不行,这幅实在太好,是我一笔写就,我怕是再也画不出第二幅这么好的来,这样,我再画一幅给你,这幅我自个儿留着。”

“不行,我就要这幅。”

珝哥儿头一回蛮横无理地过来抢。

珂姐儿小心翼翼捧着画卷立即往院子里逃,“不可以,不可以...”

珝哥儿追了过去。

银铃般的笑声伴随哭声夹杂而来。

王书淮仿佛听到有一个声音在耳边回荡,待细细甄别,是风拂过他心尖,如同穿过漏风的筛子,发出的飕飕声。

这一夜,他抱着那幅画,彻夜失眠。

桃花谢了春红,时光太匆匆。

一年又一年过去。

王书淮白日处理政务,晚边亲自过问一双儿女功课,数年如一日。

身子照旧是不好,每每到夜里总要咳醒几次,太医道他沉疴在身,郁结未消,积重难返。

随着年龄增长,他目光越发模糊了。

那幅画他看不清,便放在手里抚摸。

有的时候看着娇艳的女儿,总以为回到了自己新婚之时,看着那道鲜活明艳的人儿含羞带露朝他走来,唇角会忍不住扬一扬,只是每每那一抹笑还未及眼底,又被暗黑的光给欺灭,双目如同死寂的潭,黑黢黢的,不见深浅。

有的时候分辨不出白天黑夜,更多的时候记不清年岁。

也不知是一股什么力量在支撑着他,他像个机械的人,来回奔波朝堂与府邸。

不知不觉,珂姐儿及笄了。

自有无数媒人膛破门槛来说亲,王书淮将她叫到跟前,问她愿不愿嫁人。

珂姐儿摇头道,

“我昨日翻看母亲留下来的书籍,原来母亲曾有办女学的夙愿,女儿便想帮着母亲完成她的遗愿,去开设一家女学堂,这辈子不打算嫁人了。”

珂姐儿说完忐忑地看着父亲。

王书淮听完愣了愣,倒也没有多余的表情。

谢云初嫁了他生生被折磨死,嫁人着实没什么好。

便答应了。

永春十二年的春,二月初二,十六岁的珝哥儿参加春闱。

这些年他勤学苦读,一日不辍,师从的除了父亲这位内阁首辅,更有朝中儒学巨擘,起点高,看得远,年纪轻轻便做了一肚子学问,旁人难以望其项背。

三日考试结束,十日后放榜。

这一日正是母亲谢云初三十六岁生辰。

一家三口正在春景堂吃素餐。

林嬷嬷早几年去了,如今春景堂是夏安和冬宁主事。

春祺在谢云初去世前便已出嫁,夏安和冬宁却决心为主子守节,一辈子不嫁,护在珂姐儿和珝哥儿身边,也替王书淮看着后宅。

今日,夏安循着谢云初教过的手艺,给两个孩子和王书淮各煮了一碗素鸡面。

父子三人围着八仙桌默不作声吃面。

今日放榜,珝哥儿心里有些忐忑,吃得有些心不在焉。

王书淮却比往日要温和许多,吃完素鸡面,问起珂姐儿学堂的事。

“有三姑姑坐镇,爹爹便放心吧。”

自王家出事后,王书琴便去了尼姑庵住着,珂姐儿办学堂之时,将她请了回来,姑侄二人一拍即合,从此兴致勃勃操办女学。

王书雅嫁林希玥吞金而死,王书仪求萧怀瑾不得,后来给人做续弦,生出不少事端,人性情大变,后闻父母出事,深受打击,身子每况日下,为夫家厌弃,没过两年也死了。

王家的姑娘均命途多舛,王书琴结局已经算好的。

王书琴性子稳重,有她看着,王书淮确实放心。

珂姐儿又道,“爹爹,昨个儿我做梦梦到娘亲,您猜娘亲告诉我什么了?她说她在过去那梳妆台底下盒子里给我藏了三千两银票,原是要给我做嫁妆的,女儿今晨去寻,果然找到了银票。爹,您说是不是太神奇了。”

王书淮愣了好一会,喃喃点头,没有再吭声。

十几年过去了,她竟是一日都不曾入他的梦。

这时,远远地传来敲锣打鼓的喧闹声。

珝哥儿抬眸,明毅的双眸越过窗棂望过去,换做旁人这会儿已经冲出去了,他却沉得住气,父亲没有开口,便坐着不动。

王书淮看着眉目肖似自己,举止言行越发成熟内敛的儿子,心中也甚是宽慰。

他们总算是长大了,也终于长大了。

不一会,明贵的儿子明吉喘气不匀来到窗棂外,隔着被推开的支摘窗与里头主子作揖道,

“主子,恭喜贺喜,咱们少爷会试第一,礼部传胪,让少爷立即进宫,明日一早参加殿试,咱们家怕是又要出一位状元啦!”

珝哥儿神色一亮,克制着喜悦,回眸看向父亲。

珂姐儿则高兴地跳起来,热泪盈眶道,

“太好了,一定是娘亲在天之灵保佑珝儿及第!”

她噙着泪高兴地迎去前厅。

珝哥儿依旧镇定地望着父亲,只见王书淮高大的身影端坐在圈椅里,修长的双臂搭在扶手上,一束春阳斜斜投进来,落在他发白的衣襟,将那张曾经风华无极的俊脸衬得白皙明锐。

王书淮也不知是高兴坏了还是怎么,额尖慢慢渗出一层细汗,曾经模糊的双眸倏忽见亮了几分,珝哥儿清晰地看到父亲听到喜讯时,端正巍峨的身影仿佛晃了晃,随后慢慢靠在背搭上,重重吁了一口气,仿佛卸下沉重的负担。

“好,很好......”王书淮抹着汗不住地喘息。

这是珝哥儿第一次在父亲身上看到克制不住的欢喜。

王书淮俊脸因情绪激动露出一层薄红,将整个人也衬得年轻了几分。

“你会试第一,也是对你母亲最好的告慰。”

珝哥儿一想起母亲不能享受这份尊荣,终是落了泪。

王书淮看着他,含笑摆摆手,“去吧,未来的路都要靠你自个儿走了。”

珝哥儿“诶”了一声高兴地提起蔽膝出了门。

行至月洞门口,扭头忘了一眼,父亲负手立在廊柱下,眉目被春阳照得越发清晰,鬓角间出明显的白发。

珝哥儿恍然意识到父亲老了,该他担起这个家了。

他坚毅地施了一礼,头也不回离开了春景堂。

王书淮独自一人踱回书房,将侍卫下人全部遣走,先是沐浴更衣,换了一件年轻时才会穿的天蓝长衫,将鬓发梳得一丝不苟,漫不经心来到书房后墙,随后从暗格里拿出一个锦盒,来到桌案后坐下。

锦盒打开,里面是一个精雕的鬼工球,是谢云初送给他的二十生辰礼物。

这些年,偶尔夜深他便独自一人抱着这个鬼工球沉默坐着。

十几年过去,鬼工球面上覆了一层厚厚的包浆,莹白的象牙料也渐渐变得深红,甚至已开了裂。

王书淮不知怎么便看清了这个球。

整整一年的功夫,层层精雕,花繁富丽,寓意夫妻和和美美琴瑟和鸣,寄托着她对这份婚姻的期许。

王书淮忽然笑了一下,唇齿深深嵌入唇瓣里,映出深红的血痕。

他抱着这个球,从天亮坐到天黑,儿子已经入宫,女儿也该回书院了。

整座府邸安静极了。

他点亮一盏银釭搁在对面的四方小桌上,过去谢云初曾常坐在那儿陪他批阅文书。

他抬目看过去,那空空荡荡的罗汉床仿佛幻化出一道身影,那人穿着一身娇嫩的海棠红的裙摆,端庄又不失妍丽的坐着,眉尾那一颗美人痣微微上扬,恰到好处张扬出她的妩媚,在她头顶,是那年成婚没多久,闻她有孕在身,夫妻二人十分高兴,合作的一幅画。

要求是她提的,他欣然应允。

画中,穿着一身海棠红襦裙的妻子,站在花园锦簇的院子里摘花,芝兰玉树的丈夫立在她身后,将那一朵不经意落在她肩头的落英给拂去。

那该是夫妻二人最美的一段时光吧,也仅仅只有这么一段。

锋锐的针刀插入象牙球的缝隙里,稍稍一扭,象牙球一分两半,他一刀一刀,将她亲手刻下的花纹给抠下来,连着最后写着“云初允之”四字的同心结也取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完整的象牙球被他细分成大大小小二十来块。

迎着窗外日渐明亮的月光,王书淮执起第一块龙凤呈祥给搁在嘴中,硬硬的象牙硌在喉咙里怎么都咽不下,王书淮俊脸被胀得通红,猛地执起备好的酒灌了一口,那硬物便这么顺着火辣辣的酒液灌入腹中,剧痛瞬间刺入肺腑,沿着四肢五骸绽开,疼得他剧烈地抖动身子,下意识弓身如虾。

修长的手臂瞬间爆出青筋,他颤抖着手指往余下的象牙块摸去,一块,两块,三块.....

大约是疼的麻木了,越到最后越没有知觉,整个胸膛仿佛不是他的,被撑得如同炼狱,当他将最后一块刻着二人名字的同心结塞进去时,窗外明月高悬,他视线渐渐模糊,知觉也慢慢在撤退,可唯有这轮月是清晰的。

那一年秋光正好,亦是明月皎洁,大红的鸳鸯红帐下,端端正正坐着一人。

她穿着一身对襟通袖喜服,胸前挂着霁色霞帔,头罩喜帕。

屋内萦绕着此起彼伏的笑声,喜娘轻轻往他手中搁来一月竿,他接过,来到她身侧坐下,用月杆轻轻一挑,一张玉柔花软的娇靥映入眼帘,最是那低头的一抹温柔,携着三分娇羞,四分妩媚,还有几分春花秋月一同撞入他眼里,又在心底荡开不易察觉的涟漪。

王书淮身子瘫在圈椅里,目光凝望窗外那轮明月不动,仿佛有树枝横亘过月盘,风拂过,连带树枝也舞动,轻轻将这辈子所有坎坷斑驳从他心尖拂去,唯剩一抹无垠的光照进他心底,意识最后剥离那一瞬,他望着那束光,从心口喃喃唤出她的闺名,

“云初,生辰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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