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谢云初回来, 瞧,连春节贴的桃符也换了,这才想起今日是五月初四,

春茶, 谢云初便问, “谢家今日可来人了?”

春祺答, “来了, 送了请帖, 请您。”

谢云初并不意外,民间端午有走娘家的习俗,“那待会你爷, 问他有空否。”

不是什么大事,王书淮去不去皆可。

“还有旁的事吗?”

春祺又道, “长公主殿下今日赏了节礼下来,装在一个紫檀盒子,要不抱来给您瞧瞧。”

没有谢云初的准许, 丫鬟们不敢随意动主子的东西。

谢云初疲惫地往背搭上靠着, “拿来我看看。”

不一会春祺去耳室的小库房将锦盒抱出来,谢云初打开一瞧, 里面是一对和田玉耳坠,一个珊瑚手串, 珊瑚价值不菲,谢云初也是前世成了首辅夫人后方得了一串,前世长公主没有给她赏赐这些, 今生看来是高看她一等了。

谢云初拿出来戴在手上,皓雪手腕衬得那珊瑚红娇艳欲滴,她很喜欢, 便没脱下来了。

换做以前,她行事总是谨小慎微,不爱出风头,如今嘛,怎么高兴怎么来。

半个时辰后,谢家邀请吃席的话带给了王书淮。

明贵好不容易得了机会,非得劝着王书淮去后院,

“二爷,明日端午呢,您一向敬重谢祭酒,能得空去吗?”

有了谢云初这一出,王书淮心里其实不太想去,但谢晖不仅是岳丈,更是他恩师。

明贵见他无动于衷,继续添了一把火,“姐儿这几日闹得很,连小的在外院都听到她喊在爹爹呢,您已多日不曾去后院,不惦记着夫人,也得惦记着姐儿吧。”

明贵忽然觉着,谢云初晾晾王书淮是对的,虽说主子忙是真忙,但去后院看了一眼妻儿的功夫还是有的。

王书淮经这么一提醒,便想起了谢云初的话,若她真想和离,他必不会让她带走珂姐儿,那可是他的嫡长女,这个念头一起,王书淮起身往后院去。

灯火绰绰约约在风中摇晃,王书淮负手来到春景堂院门口,院子四处弥漫着清新的艾草香,廊庑角落搁着一个木架子,上头摆放着珂姐儿一些玩具,庭院内还有各式各样的花盆,红红火火的花骨儿拥簇在一块,五光十色如蒸霞蔚,不远处的水缸蓄着一池早荷,粉嫩嫩的花骨朵从碧绿的荷叶下探出半个头。

甚至还有似有似无的银铃般的笑声。

处处都是她们母女生活的痕迹。

手忽然垂了下来,仿佛有轻羽拂过坚实的心房,王书淮踏上了廊庑。

林嬷嬷高高兴兴将他引入,没成想王书淮立在门外,只问她,“珂姐儿何在?”

林嬷嬷嘴上笑意一顿,是来看孩子的。

王书淮立在廊庑下,眼神分明,没有进正房的打算。

林嬷嬷却是僵硬地往正房次间指了指,

“姐儿今个儿还没睡,闹腾着呢,少奶奶在哄她。”

王书淮沉默了一会儿,负手踏了进去。

东次间内,谢云初搂着珂姐儿在罗汉床指着画本给她看画,小家伙眼神四处溜达,一点都不专心,谢云初便捏了捏她圆鼓鼓的面颊,“再这般调皮,娘不教你了。”

帘外的王书淮听了这话,脚步又是一顿,迟疑了一下,他还是冷着脸进了屋。

谢云初看到他并不意外,王书淮偶尔得了闲也会来看珂姐儿,她抱着孩子起身,“二爷来啦。”

王书淮对上她的目光,一如既往温柔娴静,看不出半点端倪。

若不是那日亲耳听见,他只当一切是自己的错觉。

王书淮径直从谢云初怀里接过孩子,抱着她在罗汉床上玩,谢云初发现珂姐儿看到爹爹明显兴奋多了,站在他怀里扑腾扑腾笑,

小没良心的,果然不识好歹。

谢云初拂了拂被珂姐儿抓乱的金簪,先给王书淮斟了一杯茶,随后在他对面的长条几后坐着看账册。

不一会,冬宁进来又送了一本账册给她,“这是奶奶的嫁妆单子还有聘礼单子。”

王书淮听到这,瞥去一眼,谢云初接过账册一面认真翻阅,一面拨珠算账。

王书淮眼神幽深。

一会儿说不教导孩子了,一会儿算嫁妆聘礼单子。

她什么意思?

王书淮以前从不在意谢云初做什么,今日罕见开口问,

“怎么突然算起账目来?”

谢云初正在劲头上,头也没抬回道,“就是想算算手头有多少余钱。”

买地花了一千八百两,她手头紧得很,到明年新的漕运水关开起来时,她计划建一栋货栈,专供各商户囤货并在此售卖,她脑海隐隐有些念头,现在打算筹银子。

谢云初心里有了成算,把聘礼单子踢除,递给冬宁,“聘礼单独造册,别跟我的嫁妆单子相干。”

聘礼虽是给她的,她却不想动用王书淮的银子,将来留给孩子便是。

谢云初没避着王书淮是因为,丈夫对库房账目一类一向信任她,且他从不在意这些他所谓的细枝末节。

她却不知,这话对于王书淮来说,坐实了她和离的打算。

呼吸几乎微不可闻,他安静了许久。

甚至连孩子往他衣襟上糊了一口口水都不曾发觉。

还是谢云初听得孩子做坏事得逞时的咯咯笑,抬起眸方发现这一幕,王书淮那张脸分外平静,谢云初反而笑了,递了一块手帕过去,

“二爷,胸襟沾了口水,您擦一擦吧。”

王书淮没有接,垂眸瞥了一眼,先将孩子搁在罗汉床上,端起茶水喝了一口,方慢慢拾起桌案上搁着的一条汗巾子把那儿擦了擦。

谢云初算看出来了,王书淮有些不对劲。

她咬着笔头看着王书淮笑,“我这是得罪二爷了?”

王书淮胸臆如堵。

“没有。”他摇头,并不想承认那些话让他不适,他挺拔坐在罗汉床沿,任何时候都是那副不动如山的姿态,眼神锐利地望向她,罕见带着穿透力,

“倒是夫人,是否对我有所不满?”

不然为何口口声声喊和离。

谢云初有些讶异,以前王书淮也温和含笑问过类似的话,“夫人,我公务繁忙,若是有不到之处,你必要告诉我。”她总觉着丈夫无比体贴,即便受了委屈也不舍得去麻烦他。

但今日他的语气神态明显不同。

“您为什么这么问?”

王书淮内心冷笑。

还想装吗?

他没有回答。

于是谢云初开始回想她是否真的对丈夫有所不满。

那一晚酒局上的话支离破碎闪过脑海。

期望丈夫温柔小意,期望有人替她遮风挡雨,有人朝她温柔浅笑。

想起这些,谢云初嗤声一笑,怎么那么肤浅呢。

人一旦陷在后宅,天地也被后宅那堵围墙给框住了,思想眼界不由狭窄,每日无非是抱怨婆婆刁难,孩子顽皮,妯娌难处,丈夫不够贴心之类。

抱怨源于失望。

可人为什么要把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呢。

尤其这两日谢云初心情澎湃投身买卖时,发现以前在意的人和事忽然之间变得渺小如蝼蚁。

至于眼前的王书淮,她的丈夫。

有貌有才,外能端委庙堂,出将入相,内私德甚谨,从不约束她责难她,甚至一月有半月见不着,无需她伺候,这样“完美”的丈夫哪里找?

现在,她需要王书淮对她嘘寒问暖吗?

不,不需要,别挡着她的道,别虚耗她的时光,她要干一番事业。

命运捏在自己手里,方不在乎旁人转不转身。

“我没有,”谢云初笑吟吟道,“二爷处处都好,我指望二爷升官发财,我和孩子也能跟着沾光。”

这话虚伪又做作。

如果不是亲耳听见她要和离,他还真就信了她。

王书淮一向喜怒不形于色,谢云初也没去想他会如何,继续埋头算账目。

王书淮给气走了,临走时说了一句,

“明日白天我有事,晚边再去拜访岳父。”

谢云初坐在案后不在意嗯了一声。

王书淮看着她不上心的模样,扭头离开了。

林嬷嬷悄悄目送王书淮走远,又瞥一眼里面兢兢业业的谢云初,

现在的谢云初让她想到了以前的王书淮。

天道好轮回。

次日端午节,晨露微熹,谢云初照常先去上房请安,不料二太太被三太太请去了琉璃厅,谢云初只能转去琉璃厅给婆母婶婶问安。

姜氏罕见没有冷言冷语,只是神色淡淡的没说话。

倒是三太太看着她笑,“初儿,今日你小姑姑归省,她前头捎了话,说央求你替她补个什么玩意儿来着,你记得早些回来。”

五姑奶奶是长公主与国公爷唯一的女儿,也是幺女,今年方二十五,嫁去姚国公府为当家太太。

谢云初想起王书淮晚边去谢家用膳,为难道,“二爷白日不得空,得去谢家用晚膳,我尽量早些回,实在不成,您便留小姑姑住几日吧。”

三太太道,“成,她本也打算住的,既是如此,你先忙你的。”

小姑姑王怡宁性子爽朗,没有长公主那般望而生畏,王家晚辈都很喜欢她。

谢云初立即登车前往谢家。

捎了节礼给祖母与各房,便问起了陆姨娘的事,

“她人如何了?”

二婶黎氏回她,“她呀,还不死心,日日在院子哭求着见你父亲,我没给她机会,若不是看她生了一双儿女,这样的人当真留不得。”

说白了,还是父亲顾念私情。

“那江州呢,可有消息传来?”

黎氏冷笑,“有其母必有其女,你这位妹妹可沉得住气,至今毫无消息,不知打着什么主意呢。”

谢云初便不管了,谢云秀若是聪明便干脆安安生生在江州嫁人,若是想进京,少不得再收拾她。

中午陪着父亲祖母用了膳,又张罗了些衣物书册着人送去嵩山书院给弟弟,叫他别惦记着家里。

午后谢晖将谢云初唤去书房,将两个铺子的契书交给她,

“这是那陆氏昧下的嫁妆,她购置了两个铺子,记给了你妹妹,前阵子我着人改在你名下。”

谢云初正愁手头无进帐,便干脆接了,“多谢父亲。”

谢晖神色讪讪,手搭在扶翼上,侧着脸不太敢面对长女,“本就是你的,是我这个做父亲的愧对了你。”

谢云初却想起一事,谢家主母不能一直空悬,二婶终究隔了一层,必须有一威严能干的主母压住陆姨娘这个狐狸精,

“父亲,家里弟弟妹妹年纪不小,快到婚嫁之时,后宅无主母操持,不太像话,也不利于说亲,您就当为了弟弟妹妹们,也该寻思续弦的事了。”

谢云初打算亲自把关人选,如此陆姨娘子女再也翻不出浪花。

谢晖听了这话,老脸有些通红,背过身去,“再说吧。”

谢云初也不好多劝。

她想起弟弟,上一辈子弟弟因她成了跛脚,自暴自弃,没能有个好前程,他性子傲气也不肯接受王书淮的帮助,这一世她希望弟弟能自己立起来,活出想要的样子。今年秋闱,弟弟便能顺利参加。

她希望这一世谢家越来越好。

今日端午节,皇城司在梁湖附近举办龙舟比赛,堂妹谢云意和五妹谢云霜非要拉着她过去凑热闹,梁湖人山人海,路上唱戏的耍杂技的,卖果子的应有尽有,好不容易挤到两侧看棚看比赛,没多久比赛结束了,回去的路堵得水泄不通,等到谢云初带着人出了梁园大门,已是暮色四合。

林嬷嬷遣了人来告诉她,小姑姑王怡宁在家里帮着她带珂姐儿,意思是叫谢云初快些回去,谢云初原打算与王书淮在谢家用了晚膳再回家,眼下被耽搁了,只得早些回王府。

王怡宁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万不可怠慢。

三姐妹只能分道扬镳。

“回去见到你姐夫,便告诉他,我有事先回王家了。”

“姐姐放心吧。”谢云霜与谢云意朝她招手。

谢云初转身上了马车,吩咐车夫,

“抄近路,快些回明照坊。”

乏了一日,上了车便闭目养神,只是拐入一条巷子里时,马车忽然停了下来,谢云初正昏懵地睁开眼,外头传来一道沉稳暗含沙哑的嗓音,

“云初。”

谢云初顿时一个激灵,彻底醒了,她与丫鬟春祺和夏安对视一眼,三人均愣住了。

这世上能这么唤她闺名的,只有一人。

他回来了。

夏安胆子大,掀开帘子往外瞧。

转角一颗老槐树下,立着一道巍峨的身影,他身形高挑伟岸,五官深邃刚毅如岩石,绣暗银蟒龙纹玄色衣摆在夜风里猎猎,彰显主人高贵的身份。

夏安认出来人,眸子亮晶晶的问好,“原来是信王殿下,您这是从边关回来啦?”

皇三子朱昀被封信王,因骁勇善战,常年驻守边关。

谢家与信王府毗邻,谢云初与信王朱昀算是旧相识,

信王还未出宫前,常跟着谢晖读书,开府后,府邸也选在谢府附近。

只是她父亲谢晖在朝中从来不偏不倚,坚决不涉党争,自信王成年后反而不怎么来往,但信王时不时往府上送礼仪,谢府出于礼节也会回礼,两家保持着明面上的往来。

夏安之所以晓得信王去了边关,是因为信王府的小厮有事没事来谢家串门,大家想不知道都难。

在夏安看来,别看信王殿下一张脸长得极有攻击力,人却十分温和。

反观王书淮,从不摆脸色,人也谦逊有礼,夏安每每瞧见王书淮便犯怵,总觉得难以靠近。

信王朝着小丫鬟微笑颔首,随后目光锁住车帘一角,

“云初,我昨日刚从边关回来,今日入宫赴宴,不成想看到你的马车,许久不见,你这些年可还好?”

他嗓音总有些暗哑,听得谢云初起鸡皮疙瘩。

谢云初见躲不过了,便大大方方出了马车,立在车辕上朝信王施礼,

“原来是信王殿下,听闻您在边关又立了功,臣妇恭喜殿下。”没有回他自己好不好的话。

那张脸太有攻击性,谢云初不敢直视他,这也是为什么明明两府是邻居,谢云初却畏惧与信王见面的原因。

信王对着她神色还算温和,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妹妹,自与旁人不同,昨夜我还遇见了老师,与他提到你,他说你身子不大好。”

谢云初笑,“哪里,我好得很,不过是父亲责我惫懒不肯掌夫家中馈,我搪塞他的借口。”

信王置之一笑,又问,

“王书淮待你好吗?”

这话问的...谢云初有些头疼。

下午申时,王书淮早早下了衙,打算去谢府拜会岳丈。

偏偏被他顶头上司江南清吏司郎中给拉出去喝茶。

萧幼然的丈夫朱世子也在户部当差,只是他与王书淮不同,王书淮走得是科考,朱世子靠得是荫官,荫官升迁比科举入仕的要难,是以朱世子平日正经本事没几两,全部功夫都花在人情款待上。

听闻文郎中拉着王书淮喝茶,便又招呼两人作陪,一行人来到官署区对面那间茶楼,

时辰尚早,还不到用晚膳的时分,茶楼却人满为患。

文郎中不无羡慕的说,“这家茶楼也不知是何人所开,生意倒是不错,地儿选的也好,平日来的都是官老爷,谁都好面子,不会赊账赖账,也不会闹出什么事来。”

朱世子在一旁接话,“您呀得晓得,能把茶楼酒楼开在天子脚下,背后的人物必定不简单。”

王书淮脑子还是筹算两国和谈各项细则与数目,没留心二人的对话。

那文郎中眉头一挑,看着似笑非笑的朱世子,“世子这么说,是知道这茶楼是何人开的了?”

朱世子低声道,“是信王殿下。”

文郎中做了个了然的表情,“原来如此。”

王书淮听到信王,眸光微微闪烁了下。

一行人坐下喝茶,文郎中笑着问朱世子,“你倒是对信王很了解。”

朱世子笑,“哪里,信王殿下与我岳丈家毗邻,我与殿下有过几面之缘,哦对了,允之,你与信王也算同窗吧,你们少时曾一同受教于谢祭酒,信王府就在谢家隔壁,我夫人常说信王重礼性,逢年过节总爱往邻里送贺礼,倒是没有王爷架子。”

王书淮若有所思摇头,“我与他不熟。”

京中哪一位皇子都曾明里暗里拉拢过他,唯独信王没有半点举动。

这人深浅如何,王书淮暂时摸不着,只是两年前信王出京前,二人在奉天殿外对了一眼,那一眼并不友善。

牵涉皇子,朝臣既兴奋又隐晦,生怕多嘴惹火上身,却又按捺不住想打听几句。

文郎中问朱世子,“我听说信王府至今只有两名侧妃,不曾立正妃,这是何故,信王年过二十,论理早该定下正妃人选。”

文郎中其实想说的是,旁的皇子汲汲营营想谋太子之位,利用联姻巩固权势,那信王除了专心带兵打仗,在京中都快查无此人了。

朱世子失笑,替文郎中斟了一杯茶,

“这事别说是我,怕是连陛下都不晓得,只能问信王本人了。”

文郎中才不会蠢到问这种事,目光旋即落在王书淮身上,自然而然聊起前几日王书淮的功绩,

“我家夫人那日恰好坐在王家锦棚对面,回来便对你家夫人赞不绝口,说是那孟鲁川口出狂言时,你家夫人面不改色,如此风范不愧是书淮的妻。”

一句话将夫妻两个都给夸了。

王书淮举盏敬了郎中一杯,“您过誉了。”心里却想,谢氏行事确实冷静持重。

朱世子也在一旁赞道,“说实在的,允之,弟妹才情还在其次,最难得的是品格,府上的事她可曾跟你抱怨过一句?你在前朝与长公主起了些龃龉,她转背做了一盒补血膏亲自送去皇宫,我听说这事都得了帝后夸赞,娶妻当娶贤,你王书淮真是命好。”

“你再瞧瞧我家那位,平日咋咋呼呼,脾气一点就爆,你说我为何整日流连茶楼酒巷,不就是不想回去听她唠叨吗?”

提起这茬,文郎中也蠢蠢欲动,别说女人们凑一处爱唠叨丈夫,男人亦是如此,

那文郎中一改平日温吞形象,吹鼻子瞪眼道,“你家还算好,我家那位才是个母老虎,但凡我喝点酒回去,她定要一脚将我踹下床,害得我整日以茶代酒。”

说起来都是一把辛酸泪,文郎中几若哭道,“跋扈便罢,偏生做事没个成算,每日只顾着听她娘家母亲挑唆,拿了我的俸禄银子贴补娘家弟弟去了。”

朱世子没想到文郎中比他还惨,一时哑口无言,倒是文郎中摸了摸泪,拉着王书淮与他语重心长道,

“尊夫人贤惠谦逊,能干又稳重,乃书淮之贤内助也,万不可辜负了她。”

王书淮手腕被郎中牢牢拉着,目光却钉在茶盏未动,瞳仁里的暗芒随着茶水一晃一晃。

两位同僚所言对于王书淮来说,简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这样使小性子的女人,他不仅无法接受,甚至都不会看一眼。

相较之下,谢氏着实从未叫他费过心,做事条理清晰,尽善尽美。

如果一定要挑错,便是她说了一句“要与他和离”,这算错吗?

这么一想,心里滋味难辨。

以谢氏之才貌,离了他定能顺利改嫁,他亦可再娶。

只是....王书淮抿了一口茶,咽下一团酸涩,没有继续往下想。

散了席,王书淮立即纵马前往谢府,刚到了谢家见了长辈,却被谢晖告知,谢云初带着妹妹看龙舟比赛去了。

“允之,咱们师徒这么多年,不拘这些礼数,听说今日梁园人多,你不如去接了初儿回府吧,家里还有稚儿,别闹得太晚。”

王书淮遵岳父之命,往梁园赶,半路追到谢云初,

灯色如氤氲蒙蒙浓浓铺在小巷里,一人立在暗处双目炯炯,一人站在华盖之下巧笑盼兮,

远处湖面的湿风,热辣辣拂过来,啪打在脸上,却冷如山涧。

他听得那人问,“王书淮待你好吗?”

谢云初迟疑着回,

“他是我夫君,岂能待我不好?”

“你在撒谎。”信王声音寒冽。

黑暗里,王书淮手骨蜷起勒紧缰绳不动,一双眼如同幽黯的渊,深不见底。

谢云初愕然,“殿下何出此言?”

信王慢声回,“你每每撒谎前,总爱迟疑。”

谢云初哽了一息。

这厮还真是了解她。

王书淮瞳仁猛缩,锐利的目光穿风渡光锁住那娉婷女子,一向冷静自持的他眼底罕见翻腾着波澜。

信王那句话意味着什么,王书淮再明白不过,心口的怒火不可遏制窜上,却又被与生俱来的修养给压下,一时人就跟被两堵墙夹住似的,半晌没有动弹。

谢云初没了寒暄的心思,破罐子破摔道,

“这些与信王殿下无关,天色已晚,臣妇还要回家侍奉夫君,就不送殿下了。”

扔下这话,她转身回了车厢,吩咐车夫赶路。

信王默默看着马车走远,视线又漫不经心往另一头转角的黑暗处落了落,旋即上马离开。

谢云初被信王一搅,没了睡意,

信王那点心思她并未一无所察,故而一直回避,成婚后信王北征,她再也没见过他,不成想在这夜巷子里撞上了。

春祺与夏安熟知二人来往,也是看破不说破,相比王书淮,信王明显更了解谢云初,夏安默默叹了一口气。

若不是老爷明哲保身,谢云初成了王妃也未可知。

快马抽鞭回府,谢云初把信王之事抛诸脑后,提着裙摆高高兴兴往后院去,人未到声先到,

“小姑姑,让您久等了...”

提着娇艳的襦裙跨过门槛,将帘一掀,一双幽深锐利的狭目射了过来,谢云初笑容凝固在脸上,

“二...二爷?”

水红色的薄褙挂在肩头,随着她轻快的脚步荡漾,蓝绿相间的撒花裙徐徐在她周身铺开,她如同一朵盛放的海棠,裹挟着热烈扑入他眼中。

面颊因小跑已是红透如霞,气喘吁吁衬得那玲珑身段无比婀娜。

王书淮看着这样的妻子,黑眸褪去了温和,视线像雪花落在她身上,带着冰凉凉的锐意。

“夫人哪儿去了,叫我好等。”语气极度平静。

谢云初更加愕然,前世今生加起来,这是她第一次看到王书淮在后院等她。

莫非出什么大事了?

她神色凝重在他对面坐下,“二爷,出什么事了?”绞尽脑汁回忆前世这个时候,是否有大变故。

王书淮看着妻子两靥生愁,细细的眉尖蹙着,被灯芒渲染,似化不开的霜雪,有焦虑有疑惑,却唯独没有心虚,王书淮心里那无可名状的恼怒一下子悄然而碎。

无论谢云初有何打算,至少与他夫妻近二载本本分分,被信王拦下马车,不是她的错。

如果因妻子与旁人说两句话便质问她,实在有失风度。

眼底的锐意褪去,目光从她身上偏开,王书淮脸色恢复如常,

“没什么,小姑姑在这里逗了珂姐儿许久,我来探望。”

谢云初听到这里放心了,

“小姑姑可说什么了?”

王书淮其实压根没有跟王怡宁碰上面,他回来时,王怡宁已经走了,孩子也刚睡下。

林嬷嬷知情,立在帘外答道,“姑奶奶原先给长公主做了一件抹额,偏生上头嵌着那块珠玉被家里孩子给扯坏了,东西已在长公主那过了明路,长公主瞧上了那颜色,姑奶奶便想,要不换个双面绣,绣个点翠的凤凰上去,阖府就您双面绣手艺最好,便想烦托您帮她绣了。”

“原来如此,”谢云初含笑问,“东西何在?”

林嬷嬷往里间梳妆台指了指,“老奴亲自收在梳妆台的匣子里,您待会一看便知。”

谢云初颔首,她方才跑了一路,口干舌燥,立即便斟了一杯茶饮尽,随后笑吟吟问王书淮,“二爷要喝茶么?这不是您喜欢的西湖龙井,是峨眉毛尖,若是喝,我便给你斟一杯。”

她喜欢峨眉毛尖,将原先的西湖龙井给替换下来,原本只每月初一十五给王书淮预备一些,如今还没来得及去公中取。

王书淮随意,心里却想,那信王对谢云初不一般,偏又不曾娶正妃,莫不是盼着谢云初与他离了,改嫁给他?

凭什么?

凭什么招惹了他,又改嫁旁人?

他偏不如他们的意。

主意一定,王书淮心口那微妙的不适忽然就散了,他正襟危坐看着妻子,

“明贵病了,今夜我留宿后院。”

双眸审视谢云初的眼,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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