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外面四方流言传得如何热烈,盛宣王府上下始终都是一片惨淡,愁云密布。
人人噤若寒蝉。
李俶闻讯匆匆赶到的时候,王府门外已经挂起了白事旌帐。主客大厅内也已经摆设出灵堂来,然而原本应该停放棺材的地方却空空如也。所有人都身着白衣跪在两边,哭声断续不止。
小锦抱着一个牌位跪坐在地上,已然是泣不成声。
“小锦?”李俶上前将人扶了起来,最终有些于心不忍,他伸手递了块手帕给她,方才涩声问道:“皇叔和小······皇婶呢······”
原本就哭得稀里哗啦的人儿,此刻闻言更是哽咽难以抑制:“娘娘呜呜呜······在,在呜呜······”
小锦始终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最终只得满面泪痕看向李沐的寝殿的方向。
李俶会意,便立刻起身向着李沐寝殿奔去。
寝殿外守门的人都早已让李沐遣退了,四下此刻空无一人,只留殿外墙角两侧的花,暗香浮动,却也因为心境,不免让人徒增伤感,再香的花,终会凋落成泥,而原本就看不见抓不住的香气也会随之弥散。
让人感叹世事无常。
李俶推门而进,入眸尽是凄凉之感,明明是青天白日,殿内却一股寒气袭人。
窗扉都紧紧关闭着,窗外的光大多也被挡在了外面。
走进去,殿内却空无一人。
李俶顿时就一愣。
不是说在寝殿吗,人呢?
然而很快,李俶就找到了答案,他循着酒香,最终找到了门扉半掩的暗室。
那口巨石棺椁无疑是分外显眼的,停在正中间。棺椁四周都零零散散地散落着许多酒坛,有的酒坛因为没有喝尽而洒落了一些出来。因此一靠近暗室,便有酒气浓烈扑面而来。以他跟在皇叔身边多年的经验来看,自然全都是先前皇叔珍藏许久的上好佳酿。
明明曾经是那样珍惜宝贝的东西,如今却像是不要钱的清水一般随意挥霍。
忽然,棺椁后面传来“咣当”一声清脆的声响,紧接着就有一个酒坛子自棺椁之后滚进了李俶的视线。
“······”
不待李俶有所反应,那倚在棺椁后面的人儿也有了动静。
“嗝~”
即便是他皇叔的这一声酒嗝打的很小,但是在空荡安静的暗室之内,这声酒嗝还是显得有些“响亮”,清晰无比的落入了李俶的耳中。
李俶闻声而动,正要过去将人搀扶过来,却在下一瞬瞪大了眼愣在原地,差点惊掉了下巴,见鬼了一般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只见那个平素向来都是一身纤尘不染,冷然傲娇的谪仙气质的人儿,此刻虽然仪态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但他正在做的事却是一反常态让人有些匪夷所思的哭笑不得。
他的皇叔此刻两只手臂张开,分别扒住了石棺的两侧,一条腿曲起,已经搭上了石棺的边缘,半个身子趴在了棺椁上方。
李俶反应了半天,方才反应过来自己向来敬重的皇叔正在······爬棺材?!
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遇事冷静,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皇叔吗?
还是他那个清风霁月,一身谪仙气质仿佛高岭之花的皇叔吗?
许久,李俶好不容易接受了眼前的事实,反应过来后,连忙上前拦人:“皇叔,皇叔你做什么啊!”
李沐被人拦着,身子还半挂在石棺的边缘,闻言有些带着愠怒的看向来人:“你谁啊,别拦我,柔儿怕冷,我得去陪着她,给她暖暖身子,你松手——!”
?!
这是要殉情的意思?
连人都不认识了?
李俶死死抱住自己皇叔,声音颤抖:“皇叔你别吓俶儿啊,小皇婶走了,你可别再出什么事了······”
李沐却已经不再看他了,正过脸去看向棺椁里的人儿。
神色温柔:“柔儿,别怕,我来陪你好不好?”说着,手又伸向自己衣襟怀中,掏出一朵开得正艳的白色花朵,李俶顿时感到一阵甜香扑面而来,正是方才在寝殿外的墙角处见到的那种花。
李沐又开始挣扎着向棺椁里爬,献宝邀宠似的:“我还带来了你最喜欢的花,你快看看,喜不喜欢?”
李俶何曾见过这样一番令人心疼模样的皇叔,内心不禁也是一阵绞痛,万分悲伤涌上心头,眼泪哗的一下就顺着脸颊淌了下来,哽咽道:“皇叔······小皇婶,小皇婶儿已经不在了啊······”
对方却置若罔闻,依然固执地看着石棺里静静躺着的小人儿,身上的衣服一丝不苟,没有一丝褶皱,仿佛被人精心摆放呵护一样。美艳的容颜依旧,若不是面上毫无血色,整个人就仿佛睡着了一般安详。
安详?
是啊,他的小皇嫂,皇叔的王妃,真的殁了。
她此刻正躺在棺椁中。
那个笑起来春光明艳动人的女子走得很急,没来得及跟他道别,也没来得及跟他见最后一面,就这样,长眠于世。
李沐没有哭。
李俶却止住不住眼泪,颗颗晶莹的水珠砸在石棺的沿壁上,溅起丝丝凉意。
忽然,被阻拦了半天的李沐像是恍惚记起什么一般,终于放弃了爬棺材。他挣开李俶的手臂从石棺上下来,一言不发地往门口走去。
李俶看着似乎已经有些神志不清的皇叔,颇为担心的跟了上去。
结果却发现,李沐却只是来到了厨房?!
“皇叔你是饿了吗,喊人来做就好,何必亲自来?”李俶上前,颇为担忧的说道。
对方仍旧是不理不睬,自顾自的忙碌了起来。
先是翻出了一袋栗子来,然后就开始动手包栗子皮······
李俶:······
虽然不明白皇叔是要做什么,但是毕竟也不是什么危险的事,李俶便安静地站在一旁看着自家皇叔颀长而风华无双的身影忙碌着。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盛宣王府如今失了往日的热闹,就连灯光都少了许多,如此一来,便更显凄清寂静。
而此时却有一道略显臃肿肥大的身影正隐于夜色之中,如影般快速行于连绵起伏的亭台轩宇的屋顶之上。
夜色悄寂,李沐的寝殿灯火阑珊。
那人站在风口处扬手一挥,很快便有重物落地的声音传来,那是隐于李沐寝殿四周的隐卫,此刻却都昏迷了过去。
很快那黑衣人现身在寝殿门口,在殿内透出来昏弱的灯火照应之下,不难看清,那人之所以在黑夜中看起来体型略大,是因为他的背上还有一个“人”,因为夜色中两道身影融为一体,才让人产生了体态肥大的错觉。
那人站在门口,巡视了四周一眼,便轻手推开殿门进去······
而厨房里。
李俶在一旁站着看了半天。
只觉有些佩服自家皇叔的毅力,一遍遍重做,一遍遍摸索,不厌其烦。
直到最后,他才反应过来——皇叔这是在做栗子糕!?
他从未见过皇叔这般认真的做过一件事,更何况还是下厨。
于是内心已经隐隐有了些许猜测,这些,怕都是给小皇婶做的吧。
想着,又不免有些心酸起来。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阵喧嚣。
紧接着又一名家仆匆匆忙忙跑来,哭丧道:“殿下,大事不好了,寝殿,寝殿着火了······”
李俶闻言一瞬间呼吸都滞了半顺,耳畔传来一声瓷器落地的响声,接着眼前一闪,方才还站在灶台前的人此刻便已经不见了踪影。
李俶也赶紧追了上去。
但是,一切都晚了。
火势蔓延得很快,寝殿里早已火光冲天。漫天弥漫着烟雾遮盖住了苍穹之上的那一弯弦月,不断有梁木坍塌的声音传来,整个寝殿已经烧的残败不堪。
门口请罪的的隐卫跪了一地。
东泫则是死死的拦着要往里冲的李沐:“殿下,不可,太危险了······”
“柔儿,我要去救柔儿。”李沐几近癫狂,拼命想要扒开东泫的手,奈何众人都上前拦着,他又许久不眠不休未曾进食,再加上情绪悲痛,体力有所减弱,一己之力无法与众人抗衡,最终只能对拦着自己的人放狠话:“你们都给本王松手!!!放肆!再胆敢拦着本王诛你们九族!”
最终又有些绝望而焦急的冲着殿内喊道:“柔儿,我做好了栗子糕,你来尝一下好不好,你快出来,尝一下,这次的一定不会很难吃了······”
“柔儿······噗——”
“殿下——!!!”
“皇叔!”李俶也赶紧跑了过去。
李沐喉间涌上一阵腥甜,紧接着两眼一黑。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李沐的身体如同失去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直直倒了下去。
终于,盛宣王府的主心骨也倒了下去。
整个王府顿时乱作一团。
好在尚有李俶留下来主持大局。
然而请遍名医术士,就连皇宫里太医院的所有肱骨元老都悉数请了来,却都对于昏迷的李沐束手无策。
几乎所有人给出的答案都是:“悲伤过度,郁结于心,殿下实在毫无想要生的意念如今也只能生死由命了。”
······
小皇婶不过走了两日,皇叔便又这般生死不明。
李俶终究是个孩子,趴在李沐的床边泣不成声:“皇叔,你醒醒好不好,小皇婶已经没了,我不能再没有你啊,皇叔你醒醒,你再看看我,再看看俶儿啊,皇叔,皇叔······”
可是床上的人没有给予任何反应,一如先前的肖苡柔一般,仿佛生气毫无。
泪水顺着脸颊滚滚而下,再难将息······
进入九月的夜晚,凉意开始入骨,风席山川,荒野凄寒。
哒哒的马蹄声一路不曾歇,骏马张扬,如影随风。
那马背上的人儿一身红衣单薄,狐裘大氅早已不知弃于何处。墨发飞扬,俊美的人儿脸上却是掩盖不住的疲惫苍白。
心中的慌乱之意越发明显,肖梓川亦不敢停下来细想,一味地往回赶。
只想着快些见到早已刻画入骨的那张明媚容颜。
一步步走近,一步步心惊。
终于,他来到了皇城脚下,马儿此刻早已疲惫不堪,他干脆弃马,御起轻功,往盛宣王府走去······
长街小巷,灯火尽灭。
只有盛宣王府的门口,灯亮如昼。
那悬于门前的白色旌旗此刻在灯火的映照下分外刺眼夺目,上面一笔一画字体端正的书着一个“奠”。
一刹那,肖梓川只觉脊背发凉,他怔然踉跄地往后退了一步,良久,他渐渐感到一股麻木自脚底涌上,渐渐地冷遍全身。
有些慌乱的整理了一下难以平静的心绪,他暗骂自己不该多想,然后便提起轻功向着潋滟阁而去。
潋滟阁里尚有一盏孤灯未灭,肖梓川却缓缓舒了口气,柔儿尚在寝殿内,也不知睡了没有······
犹豫良久,肖梓川纠结不定,既想看一眼妹妹,又害怕打扰到对方睡寝。
耳尖微动,肖梓川听到殿内传来细弱的哭声,仿佛是哭了很久,没了力气一般,极为细弱。
心下不免有些担忧,于是最终敲响了门。
敲了半天,房门方才被打开。
走出来的却不是肖苡柔,而是眼睛红肿的小锦。
“······”
“······”
四目相望,皆是骇然。
“少庄主······”小锦的声音有些支离破碎,显然是因为哭得久了。
肖梓川顾不上其他,开口便问:“柔儿呢?”
“······”小锦却是仿佛答不上来了一般,呆在原地。
“我问你,柔儿呢?”
“娘娘······不在了······”
肖梓川:······
不在了?
什么不在了?
不在了是去哪里了?
谁不在了······柔儿?!
肖梓川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
难道门口看见的不是幻觉?
不是他······想多了?!
柔儿······柔儿······
“不可能!”肖梓川忽然一把推开小锦,冲进殿内,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在殿里四处搜寻着什么:“柔儿,你在哪里,出来好不好,哥哥回来了,你出来见见哥哥好不好······”